我是搭鹊桥的那只鸟

一

当年牛郎织女被西姥儿一只金簪变成的天河挡住时，千万只喜鹊给他们铺桥，我是打头阵的那只。

也许是因为我在那群叽叽喳喳的兄弟姐妹中冲的最快，喜鹊仙说，你这次带头有功，你想要什么我便予你。

仙儿见我小脑瓜半天憋不出什么名堂，叹口气后违了天意，送了我一颗心。

二

我不是说我以前没有心。

我原本的只够操心造窝搭巢、一日三餐，当仙儿送我这个礼物时，好像世间一切都清明了，只差我去看了。

我说仙儿，你赠我的，父母姊妹都没有，我拿它有何用呢。

她听我这样说罢，眉眼弯弯，有点像十五之前还未圆满的月亮。她望向被白雾遮挡的茫茫远方，说，鹊儿，你下去替我看看好玩的事吧。

三

仙儿给了我心，我便从此长生下来。

以前我也经常在没事的时候到下面晃悠，不过那时只是没头没脑地偷点人类有趣的吃食，躲避顽劣孩童的弹弓和小石子，不会去记那么多事的。

人类也真是无聊，好好的“乞巧”， 姑娘们向织女乞求心灵手巧的节日，非要把牛郎那木头的事儿说进去。我愤愤然向仙儿说起时，她却笑意盈盈，不以为意。我想起了西姥儿那里的瑶池，就好像住进了她的眼里。

世间皆一“情”字最难，人能把它寄托到节日里，也挺好，她说。

哎呀，反正我是不懂，我一只鸟，每天能大声唱歌就满足了。不过七月初七时，下面的人讲的故事是夸过仙儿的，这样的话我就不计较了。

四

每年七月初七时，我就捎回故事讲给仙儿听。

我说下面从七月初一开始就热闹的不行，人间姑娘们的手巧得很，绣的东西特别好看。还有巧果，炸出来看起来好吃极了，你说人类怎么在制作吃食上这么聪慧呢。

仙儿听着我的叽叽喳喳，然后拿来从月下老儿那里讨来的仙果掰开喂给我，我极爱吃这个。真想从把下面好玩的、好看的统统搬上来给她。

我说下面以前有个姓李的皇帝和他那个姓杨的妃子还嘲笑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个夜晚，还说什么“生生世世为夫妻”，结果那妃子死在乱军之中了。

我本来是当笑话讲给她听，她却说人世无常，有缘还会见面的。

我说下面有人起了个“鹊桥仙”词牌名送你呢，还有个秦少游写了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大家都说好。

我从脑海里搜出这句词，改了腔调给她念去，她微笑着挠了挠我的脑袋。

我说下面办庙会时，我趁着人多去庙里叼了纸签出来，当是给仙儿你求的。

她打开，是上上签，我神气地拍拍翅膀，夸她是福寿与天齐。她说长生苦，不过你伴在左右，倒也无所谓了。

但凡鸟儿，都喜欢金光闪闪的物什，即使仙儿送了心给我，我也依旧不能改去本性。每年七月初七，我就偷衔一根捻金丝线，送给她。

她先斥责我不要偷拿人间之物，说沾了世俗之气的东西很难在上界保存下来，我只有敷衍答应她不会再拿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收拣好。

五

我说了好多好多故事给仙儿，她从未向我讲述任何关于她的。

我也不能问，她是仙官，高我不止几等。

上面冷清极了，风吹之声都不可闻。终日陪伴仙儿的，大概只有盛着桃花酿的酒壶了。

有一天她执姻缘册反复翻着，检查有无纰漏。月老头总是喜欢把这苦差事扔给她，然后过自己的喝酒逍遥日子。

我怕仙儿闷，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给她唱我从人间学来的《游园惊梦》。

一曲罢，她停下手中事，垂眸问，我在上界呆了太久，赏心乐事，到底为何？

她的问题总是超出我的回答范围，即使我在人间到处游玩过，看过比得上天界的景色，见过有趣的人，我也答不上来。

你把这世上看完了么，鹊儿？

我点点头。

你见过的，都讲与我听了，我已知晓这人间的趣味。从今往后，七月初七你便不用回来了。

六

后来我也不知我在下界徘徊了多久。

仙儿让我走，我不敢再回去过一次。她待我那般好，我也应该听她的话。

有一天我偶然碰到在下面办事情的月下老儿，他看见我，有点惊讶，嚯，你这小麻烦还在。

我不解，还想问问他这些年有没有偷懒把姻缘册交给仙儿，话还没说完，他许是理亏又跑了。

我很想念仙儿。

她每天只斟半杯桃花酿，清清淡淡的，对任何事都很耐心。她似乎很喜欢雪，有一年那山上难得积了雪，仙儿见到雪的眼神，像下面的孩童一般。

我记得她踩着雪，兴致很好，说这山上和煦，很难见雪。积雪素白，她亦如此，仿佛要一起融合在这个世界了。

她送我的那颗心，跳动着讲给我回忆曾经的事。那时什么都在。

七

等到这年七月初七，我衔了根富贵人家的捻金丝线，偷偷回去了。

仙儿不在，可是我与她相处过那么多年，她总在这山上。一年四季，总是。

我去月老宫寻那老头，质问他把我家仙儿骗到哪儿去了。

老头看着我，憋了口气半天才吐出来，掏出个雕得精细的黄花梨木盒，打开，里面是用我偷衔的捻金丝线编的却还没完成的金丝缕。

小鸟儿啊，你家仙官，给了你心，违背天意，前几年被发现，除了仙籍，这轮回怕是难寻得很。

她让我把这个给你，叫你以后不可再偷拿人间之物了。

我衔着那金丝缕回了人间。

你问我，赏心乐事，到底为何？

后来我发现，这世间所有赏心乐事，到底是因为你还在。

八

其实我并不需要那心，我不求长生，不求明了世俗万物。我只应该做只寻常鸟儿，搭个窝，寻个配偶，下几个蛋，教孩子们飞，最后老去。

可仙儿为什么要给我呢？

有个夜晚我做了梦，小石桌上摆着月老送来的蟠桃，我偷偷尝了仙儿酿的桃花酒，便晕乎乎地打不起精神，她笑着抚摸我的羽毛。

“鹊儿，我见你在你的姊妹中最贪玩，我不能下去，你就替我寻那人间乐事去。”

“有些事不好懂，也就不要强着去学了，你是鸟儿，自然不用想那么多。”

“你也万万不可被那七情缠身，世上最苦最难的，便是情了。”

月老头循着香味也来讨酒喝，等仙儿去拿时，他告诉我，自从你有了心后乱飞去下界玩，你家仙官哪儿也没去了，在这山上等你，不止七月初七。

梦醒后我突然懂了，世间真的，皆一“情”字最难。

九

我是给牛郎织女搭鹊桥的那只鸟，我家仙官把心送给我，我才恍恍惚惚活了很久很久。

也许是我太招摇过市，那人界逐渐传开了，若看到衔金丝缕的喜鹊，是有喜气来了。

我觉得好笑。

不过你们人类心有所托，潇潇洒洒的，也真是好啊。

哪像我，四季变迁、沧海桑田看得多了，可是已经没有心回去了。

十

某年七月初七，我衔着那金丝缕在京城看热闹。

一个姑娘拜完织女星，看见了我，眨眨眼，问，小鹊儿，你为什么不去搭鹊桥呀。

月亮倒影在运河河面上，船夫撑着船桨将那月亮不小心搅碎了，河上有人弹曲唱戏，是我以前唱给过仙儿的。

她见我不躲她，便伸手摸摸我的羽毛。我看那姑娘，她的眼里盈着瑶池的水，指尖染着桃花酒的香气，身上似乎有点那山上的清冷，却又沾了人间的喜乐。

谁是归人说不准啊。

我把那金丝缕放在她手上。

然后和着那歌女的调再把那曲儿唱了出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