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同身受的七夕咏叹 ——宋代女词人咏七夕词赏析
王传学
在宋代咏七夕诗词中,女词人的词作格外引人注目。作为女性,她们有着比男性更真切的情感体验,和对真挚爱情的思幕与追求,读来更觉真切与深情。
先看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行香子·七夕》: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 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这首词《历代诗余》题作“七夕”,有可能是建炎三年(1129年)写于池阳的。是年三月赵明诚罢江宁守;五月,至池阳,又被任命为湖州知州,赵明诚独赴建康应召。这对在离乱中相依为命的夫妻,又一次被迫分离。此时,李清照暂住池阳,举目无亲,景况倍觉凄凉。转眼到了七月七日,她想到天上的牛郎织女,今夜尚能聚首,而人间的恩爱夫妻,此刻犹两地分离。浓重的离情别绪,对时局的忧虑,二者交融一起,形诸笔端,便铸就了这首凄婉动人词作的基调。
“七夕”是中国传统节日之一,每年七月七日夜里,人们遥望天上的织女星和牵牛星,想起关于他们的美丽传说,无不感叹。这样的日子里,正受别离之苦的词人,感触更深。“草际鸣蛩,惊恐梧桐”,写的是凄清之景:夜是那么静,草丛中蟋蟀的叫声是那么清晰,连梧桐的叶子掉地上也能听到。这两句从听觉入手,不仅增强了下句的感伤情调,而且给全词笼罩上一层凄凉的气氛。“正人间天上愁浓”是词人仰望牵牛、织女发出的悲叹。“天上”暗点出牵牛、织女。七夕虽为牛、女相会之期,然而相会之时即为离别之日,倾诉一年来的别离之苦,想到今夜之后又要分别一年,心情更痛苦。“人间”包括作者和一切别离中的男女。想到牛、女今夜尚能相见,自己却无此机会,内心的悲愁,可见一斑。“愁浓”二字,写尽辛酸。
“云阶目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意思是:望着银河,望着云、月,幻觉中进入了想象中的天上界。“槎”是用竹木编成的筏子,可以渡水。张华《博物志》卷三:“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据说乘着它从海上出发,航行十余天,到了天上,可以见有城郭房舍,非常壮丽,望见织女宫中织布,牵牛天河岸边饮牛。天宫以月为地, 以云为阶,重重关锁,即使她像昔人那样乘槎去到天上,又乘槎回来,也不能同织女、牵牛相逢。这几句字面虽写天上,用意则在人间。“关锁千重”,极言阻隔之深,致使有情男女不得会合团聚,其中寄托词人个人的别恨。
下片仍是词人仰望银河双星时浮现出来的想象世界。传说夏历七月七日夜群鹊银河衔接为桥渡牛、女相会,称为“鹊桥”,也称“星桥”。分别一年,只得一夕相会,离情别恨,自然年年月月永无穷尽。“想”意“讨想”、“想象”等包含着对牛、女的痛惜、体贴和慰藉意,还有启下的作用。正当人们悲慨牛、女常年别离时,刚刚相会的他们,又要别离了。“莫是离中”的“莫”为猜疑之词,即大概,大约之意。结尾三字用一“甚”字总领,与上片末三句句式相同,为此词定格。“甚”这里是时间副词,作“正当”“正值”的“正”解释。“霎儿”是口语,指短暂的时间,意思是一会儿。天这么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一会儿又刮风,大约织女、牵年已分离了吧?叠用三个“霎儿”,逼肖烦闷难耐声口,写得幽怨不尽。牵牛、织女正是人间别离男女的化身,对他们不幸遭遇的叹恨,正是对人间离愁别情的叹恨。这几句语意双关,构思新颖,用天气的阴晴喻人间的悲喜,贴切生动。
这首词由人间写起,先言个人所见所感,再据而继之天上神话世界。通篇以牛女传说为寄托,境界奇丽,曲径通幽,写透了青年男女的离愁别恨。
这首词,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词人一笔两到的写法,词作写牛郎织女的离愁别恨,但又何尝不是在抒写自己的情怀。如果没有自己深切的感情体验,又如何能写出如此感人的作品。整首词作幻想与现实的结合,天上人间的遥相呼应,对开拓词作意境,烘托气氛,都起到重要作用,也展示了词人丰富的想象力和阔大胸襟。此外,本词叠句的运用,口语化的特色,也都增加了词作的感染力。
总的看,这首词的艺术构思十分巧妙。开头是寂静的人间七夕,结尾是风云变幻的天上七夕。全篇以描绘牛郎织女的离愁,衬出词人自身的绵绵别恨。描绘天下七夕又把自己的真情融于其中,以自己痛苦的切身感受,深切体验为天帝所责,为天河所阻的牛郎和织女的境遇。这首词鼓起想象的羽翼,翱翔于天地之间。开头,从静夜蛩鸣、梧桐叶落,想到自己身处在离恨孤寂之中;再由自身的孤寂,联想到将要相会的天上的牛郎织女的艰难处境。她为牛郎织女感叹,感叹他们为浓重的离愁所苦,纵浮槎来去,也不能相逢;她为牛郎织女忧虑,忧虑他们经年才见,见后又别,别恨难穷。最后,又遥望太空,寄情于风云变幻的天宇,希望天帝不再从中作梗,盼望牛郎织女不再有波折,顺利实现一年一度的会晤。从而,使真、善、美得到统一。这首词是咏七夕诗词中不可多得的艺术佳作。
再看南宋女词人朱淑真的《鹊桥仙•七夕》: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 年年岁岁。
朱淑真,自号幽棲居士,浙江钱塘人。生卒年月不详。淑真自幼“天资秀发,性灵钟慧”,诵书赋诗,通晓音律,是个难得的才女。自古红颜多薄命,淑真也是如此。她一生遭遇颇多不幸,爱情和婚姻均遭受过沉重的打击。生活的痛苦,感情的孤寂,让她不得不把岁月的流逝寄托在诗词上。她一生诗词创作颇多,无奈死后父母大多付之一炬。后人仅辑其残余,编成《断肠集》。
世人写七夕,大多颂扬牛郎织女对爱情的执着追求,讴歌他们对爱情的至死不渝。写得好的当推秦观《鹊桥仙》,写出了牛郎织女对爱情的执着和坚贞,一年一次的相会让他们的爱情更加刻骨铭心,自然胜却人间无数。仙人不同凡人,爱情自然胜过凡夫俗子。词的结尾给牛郎织女的爱情赋予了永恒的意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爱情的永恒似乎掩盖了牛郎织女一年一次鹊桥相会背后的故事,也让人渐渐忘却牛郎织女七夕相会是爱情的喜剧呢,还是爱情的悲剧?或许世人已经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牛郎织女一年一次鹊桥相会是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斗争的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世人是满意的,至少大多数人是满意的。然而千百年来还是有人不满意,这个人就是朱淑真。
朱淑真不满意,读了她的《鹊桥仙•七夕》我们知道她确实不满意,非但不满意,还对牛郎织女一年一次的鹊桥相会提出自己的质问,这说明她根本不认同世人的认识,更不会认同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对永恒爱情的颂扬。在这首词里,她充分表达了自己对世人被欺骗的痛和被这个社会愚弄的恨。爱情的破灭和婚姻的不幸让她对这个社会的黑暗认识得很清楚。她已经把那个杀人不见血的黑暗社会看得很清楚,认识得很透彻。而这首词又是她痛与恨的延伸和深华。
上片前三句写景。“巧云妆晚”,点出时间是傍晚,“巧云”写出晚霞多姿多彩,这里沿用了牛郎织女的传说。相传天上绚丽多彩的云彩是织女巧手织成的布化成的,这也是少女们乞巧的原因。“西风罢暑”,点明季节。金秋时节,暑气已褪,几丝凉爽带来几分惬意,几分好心情。“小雨翻空月坠”,突出天气,傍晚之前曾下过一场小雨,雨后的天气更好,月亮也识趣地躲了起来了,因为下面就是七夕节很重要的部分:“乞巧”。这时一切显得是那么美好,好天气好节日好心情,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在葡萄架下听到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时悄悄说的情话。然而这小雨从何而来呢?那是牛郎织女相会的“离肠恨泪”啊!天已晚,夜渐深,牛郎织女还在鹊桥上难舍难分,一年里只有一次,只有这一天,这一天的等待是那么的漫长,这一天的过去又是那么的迅捷。也许世人只关心他们一年一次相会的喜悦和幸福。而词人笔锋一转,写出牛郎织女一年一次鹊桥相会背后那不为人知的煎熬和痛苦。“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她不写相会,反写离别;不写相会的喜悦欢娱,反写离别的“离肠恨泪”,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相见时难别亦难”,每次短暂的相会只会增加别时和别后的痛苦。更何况“尚多少”,词人向沉浸在喜悦里的人们发问,还有多少这样经过漫长等待的却只有短暂欢娱的“离肠恨泪”?也许人们根本想象不出牛郎织女背后的“离肠恨泪”,在这里词人把牛郎织女凡人化,褪去了他们身上神圣的光环,也赋予了他们凡夫俗子的感情。事实上,他们已不再是神,而是两个可怜的人,该我们给予更多同情和眼泪的两个可怜的人。
词的上阕,由景入情,笔锋陡然一转,反问一句给人当头棒喝,让人清醒,发人深思,用人间的节日欢庆反写牛郎织女一年一次鹊桥相会的痛苦。并引起人们会的思考:究竟是什么导致了牛郎织女的悲剧,我们到底应该怎样认识他们的悲剧。发问是伏笔,为下片的感情蓄势。
词的下片仍然不徐不缓,写了少女们设果乞巧的情景,但心情已截然不同。“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夜已深,痴情的少女们仍然在虔诚的乞巧。然而深秋季节,一阵阵微凉给少女们带来一阵阵“幽欢”,在不知不觉之间渲染了悲凉的气氛。尽管如此又有谁会注意这一微弱的不愉快呢?人们似乎对牛郎织女的七夕相会满意了,又会有怎样的奢求呢?
词人不满意。她既悲且痛,发出这样的感慨:“天上人间满意。”天上满意,是因为天帝给牛郎织女每年一次七夕相会,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呢?否则便永隔天河,永远不得相会。人间自然也是十分满意,那是因为牛郎织女通过自己的抗争终于赢得了一次七夕相会,这是艰难的胜利,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还能有什么奢求呢?可是词人不满意,她痛心她憎恨天上的满意,也鄙薄人间的满意。“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她发问,向天上发问,向人间发问。既然是忠贞不渝的爱情,为什么不让自己的爱情每一天都在厮守,每一天都是幸福美满,却又变成天河相隔,只在每年的七夕一次相会的悲剧呢?爱情需要考验,但不是一年一次的相会,爱情需要厮守,就是两个人用恩爱的生活来细细灌溉。这时全诗的情感达到了高潮。上片和下片的两句发问也表达了词人对爱情的观点,她比秦观的永恒爱情观来得直白,来得真实。她悲剧的一生让她对爱情和婚姻有着深刻的认识,既写出了她对社会的血泪控诉,又表达了她对美好的真正爱情的渴望。
在词人的心中,爱是两个有情人的相厮相守,爱是花前月下的脉脉情话,爱是欢娱后的两情相悦,爱更是两个人一生一世的永不分离。相反,牛郎织女岁岁年年的相思只能使爱变得沉重,日日夜夜的眼泪又会使爱变得灰暗。淑真是女人,细腻丰富的感情让她的爱变得简单,变得执着,变得现实。词人明写牛郎织女的悲欢,实写自己的不幸遭遇。在封建礼教禁锢的时代,词人写出这样一首与封建礼教抗争的词来,实属不易,也实属难得。
再看南宋女词人严蕊的《鹊桥仙》: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严蕊,南宋中叶女词人。出身低微,自小习乐礼诗书,沦为台州营妓。严蕊善操琴、弈棋、歌舞、丝竹、书画,学识通晓古今,诗词语意清新,四方闻名。后被诬入狱,受尽折磨,在孝宗干预下被释放从良。仅存词三首,皆感叹身世、追求美好生活之作。
词的上阙,描写七夕自然美景,衬托出天下女子的美好愿望。
偶尔轻坠而下的碧绿色梧桐叶,那才吐着馥郁清香的桂花,还有水塘中微微凋谢的荷花。是那样的幽静而美丽。楼上的姑娘们,都正忙着在穿针引线,默默地乞求着织女能给自己以智慧和心灵手巧。远望高挂的明月,它那洒下的清辉,正如水一般清澈。
穿针人,既是指天下女子,也包括了自己。据《西京杂记》记载:“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具习之。”这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习俗,七夕的夜里,大凡世间的女子都会以九孔针五色线向月穿之,过者为得巧。词中描写的穿针人在合欢楼乞巧,正反映了广大女子的美好愿望。
词的下阙,句奇意新,那看似漫不经心的描写,却隐藏了一个普通女子最为缜密的心思:
姑娘们小盒子里关着的蜘蛛,都已经开始在忙着结网了,却不见银河里的喜鹊忙着搭桥。此时的牛郎不肯耕田,织女也没有心思纺织了。他们隔着银河,相互守望。看来,今晚他俩要辜负几千年来人们心中向往的这么一段美丽动人的爱情传说了。每逢此际,人间是要经过一年的时间等待。而天上的牛郎织女,人家也不过仅仅只是过了一夜的相思罢了。天上一日,人间一年,那么,人间爱,天上恋,哪个更苦?
词人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清醒地意识到,无论自己怎么貌美才高,每天的强颜欢笑,逢场作戏,就似一枝任人攀折的柳。再说女人美丽的青春和男人所喜好的姿色,迟早都会有那么一天,如荷花般凄然凋零。强颜欢笑,逢场作戏,这分明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只不过,想收获一份属于自己的,既真实又简单的爱情。
牛郎和织女的传说固然美好,可他们也有寂寞地守望在银河两岸的时候。
人间爱,天上恋,谁比谁更长久,谁又比谁更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