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十分节俭。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就没有穿过新衣服,总是一身蓝色的洗得发白的打着补丁的劳动布衣服,总是穿一双破破烂烂的军绿色解放鞋,冬天的时候,戴一定深蓝色的帽舌头都耷拉着的破旧的工人帽。每逢集市,父亲都会去街上赶集,买回来的总是一家人需用的东西或者是农具,从来没给自己买过什么。
印象较深是每年10月初10,父亲都会去中岳庙赶庙会。赶庙会的这一天,父亲和母亲都起得很早,大约夜里一两点就起来了, 母亲给父亲做一碗热饭吃,把钱缝补在父亲的内衣口袋里,以防被小偷儿偷走,再给父亲准备点儿干粮(玉米面饼子)背着,让父亲中午吃,吃完热饭父亲背着干粮走了,我家离中岳庙大约30公里,父亲每次都是翻山越岭走着去的,所以他才起个大五更,他不舍得坐车,不舍得花那几毛钱的车费,中午也不舍得买一碗饭吃而吃捎带的干粮。在父亲去赶庙会的这一天,我们弟妹几个在家里又高兴又急切地等待着父亲归来,我一次次仰头看天上的日头,等日头落西山了,父亲就该回来了 大老远,我们就能听出父亲走路的声音,飞奔出家门迎接他,接过他背上的大提包急不可待地拉开,父亲给我们每个人买回了冬天穿的绒裤儿,给我们买了雨雪天穿的黑色胶鞋, 给我们买了花格子的围巾……父亲给自己买了什么我记不清了,他似乎从来没给自己买过什么。下雪天,我们穿着父亲买的黑胶鞋去上学,再也不怕那泥泞的土路、那冰冷的雪水弄湿双脚和袜子了。
父亲十分爱惜粮食。每年收割豆子时,总有一些豆子会炸开在地里,父亲看到了总会弯腰一粒一粒捏起来装在口袋里,边捏别说:“这都是粮食啊,掉地上可惜不可惜!”还让我的不会干活儿的小弟小妹端个碗儿在地里捡豆子,我对此非常不解,我想:不就是一粒豆子吗?看得比金豆还金贵似的,真格挡不住!父亲看到地里的豆子让我捡,我犟,就是不捡,父亲说:“你知道不知道,这每一个豆儿,都是长了好几个月才长熟的,容易不容易?……”听了父亲的话,我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看重每一粒粮食了。父亲说得对,即使是一粒麦子,也是长了漫长的几个月才长成的啊,确实是值得珍惜。于是,收割粮食时,看到掉落在地上的豆粒儿玉米粒儿,我也学着父亲那样弯腰捡起来,是父亲教育了我要珍惜每一粒粮食。
父亲和母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没啥大本事,也不会做生意,要养活我们弟妹5个孩子,要供我们读书上学、穿衣吃饭,还要盖房子,给我们创造好的住宿生活条件,单靠种几亩地是远远不够的,所以,父亲年轻的时候,每年都要有一段时间要去下煤窑。那时候我虽然还小,也知道下煤窑是很危险的活儿,三里五村经常有人下煤窑送命的,我听说的就有不少,父亲去的又都是私人开的小煤窑,机械设备和安全设施都非常差,人下到几百米深的地下挖煤、拉陀,随时都有可能出事儿,所以,村子里的壮劳力,但凡有一点出路,一般都不会去下煤窑。而父亲却去干这个,我自然十分不赞成。有一次我哭着劝他:“爹,咱不去,没钱咱不花,你别去了……”父亲笑呵呵地说:“没事儿,爹没本事,不干这能干啥?没事儿的,放心吧……”
每次父亲去下煤窑时,母亲在家里总是担心得不行,我也担忧着父亲。我看母亲一整天脸上都没有一点儿喜色,她从屋里走到院里,又从院里走到屋里,坐立不安的,哪一次要是等到父亲该回家的时间却没回来,母亲的脸色就会变得凝重起来,直到父亲回来了,她的脸上才会现出轻松些的样子。
但父亲还是在煤矿上出事了。
那天,天阴沉沉的,我在学校上学,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心上仿佛压着一块儿石头般的不舒畅,我也说不清是怎么了。下午放学回到家里,母亲拿出一双新的红色的拖鞋让我试穿,我非常不高兴,心里责怪母亲没眼光:“我是个上学的中学生,学习紧张得每天走路都要像跑一样快才行,啥鞋买不了,你给我买一双拖鞋?……”尽管极不高兴,我也没说什么,只好穿上了那双拖鞋去上晚自习,我的鞋已经烂得不能再穿了。
天上下起了小雨,我穿着拖鞋一步一滑地走着,心里更加懊恼母亲的没眼光。刚走出村子,只见俺村儿的战有叔急慌慌地从街的方向跑过来,看到我就说:“梅,快点儿去卫生院,你爹在煤矿上出事儿了,闷死了,现在在医院里,你赶紧去,我跑回去喊你娘……”他的话似晴天打了一个霹雳,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又说了一遍,我才放声大哭,边哭边朝公社卫生院跑去,我想飞快跑去看父亲,可脚上的拖鞋却让我怎么也跑不快。等我跑到卫生院,我看到两个浑身都是黑煤灰的黑乎乎的人赤裸着上身,一动不动地躺在医院的一片空地上,模糊的泪光中我从身形就认出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父亲,我趴在他身边放声大哭,边哭边喊他,我用手抹去父亲脸上厚厚的一层煤灰,我哭喊了半天,父亲才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想说话却没有声音,我俯下头脸在他嘴边,他用极微弱的声音说:“你快去上学吧……要迟到了……”随后,他又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我大哭着喊他,他一点知觉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县医院的救护车赶来了,带来了氧气瓶,医护人员把父亲抬进屋子,输上了氧气,母亲也从家里赶过来了,我哭着靠在卫生院病房的门框上,看大家手忙脚乱地抢救我的父亲。直到一两个小时之后,父亲才又一次醒过来,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我挤到他跟前去喊他,父亲虚弱地看着我,断断续续地说:“上学去吧……别耽误课……”那天晚上,我旷课了,没去上学,父亲暂时被抢救过来了,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虚弱得不能说话,母亲留在医院照料他,我回家去照料我弟弟妹妹们。
第二天,我才知道了父亲事故的原委:同父亲一块儿下煤窑的一个叫曹更苟的人,不小心掉进窑底的一个矿坑里,一掉下去他就不会动了,父亲和另一个叫李中堂的人看到这,连忙跳下去救曹更苟儿,结果也晕倒在了矿坑里,他们这是瓦斯中毒了。
好在父亲身体棒,抢救过来了,保住了一条命,李中堂体质没父亲好,他死了,是为救曹更苟儿死的。父亲是为救人出的事故,不但没有得到表彰和感谢,煤矿老板连一点儿医药费都不愿意出,父亲躺在医院断药了,母亲为这事去乡里奔波告状,唉!究竟何处有天理呢?……
父亲出事故时,正是我该参加中考的时候,父亲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我坐在教室里也没心复习功课,课本上的每一个字母、每一道数学题都变成了躺在地上的黑乎乎的父亲,那段时间,我变得不再说话,常常一个人躲在厕所泪流满面。该去中招考试了,考点在二十公里外的告成四中,学校包了一辆客车送学生去,晚上就住在四中学生寝室里,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儿。中考是决定人生命运的大事,其他同学都是家里一个大人跟着,负责孩子的衣食住行,我呢?父亲躺在医院生死未卜,母亲还要照料父亲,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去参加考试,母亲给我发了4元钱,作为考试那两天的生活费。考试那两天,我住在学生宿舍里,雨哗哗地不住下着,我没有伞,我迷迷糊糊地走进考场,迷迷糊糊地考试,我不知道自己在卷子上写了什么,做题到底对不对 ,考完回来,母亲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这才清醒过来似的放声大哭……
中考成绩出来了,父亲也出院了,出乎意料的是,我考了全乡镇第一名,我被一所师范学校录取了,(那年月,师范学校是很吃香的,中考总是师范学校先录取,然后县重点高中再录取。)父亲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和母亲高兴地去粮管所给我转粮食关系,去给我准备上学带的棉被和书费……
我考上学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村子,大家都在议论着这件事,他们不相信,像我爹那样的老实窝囊人的闺女能会考上师范学校?会成为村里第一个吃上商品粮的人?这是一些乡亲不能接受也不想接受的事实,按他们的观念应该是这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窝囊人的孩子注定窝囊才是正常的。
又过了几年,我弟弟妹妹也相继考上学了,于是,有人默默地到我家附近的崖头上转转,想看看我家的房子风水;还有个有文化的老先生悄悄去我家祖坟上看了几次,得出的结论是:崖根儿这一块儿风水好,出大学生;战义家坟地风水好,出大学生……
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我不由得暗笑,他们哪里知道,我那老实窝囊的父亲,于不言不语中早把人生最宝贵的财富给了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那才是我们考上学的最好的“风水”,那就是:吃苦耐劳的坚强品质,不怕困难的勇敢精神,宽广无私的心胸度量,与人为善、善待他人的人性德行……我们的成长,离不开父亲无形中对我们的影响,我们应该感谢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