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没来过非洲的人来说,这是一块野蛮原始而又愚昧落后的大陆,疾病遍地,骚乱四起,土地贫瘠······似乎字典里所有不好的词语都可以用在这里,只怕是还不够。
其实,这个地方没有那么神秘,更没有那么可怕;和中国相比,只不过是贫富差距过于巨大,社会经济发展很是迟缓凝滞,文化政治更为自由混乱。
只要有钱,你可以活得比在中国和欧美更加舒服惬意和随心所欲,你可以拥有自己的私人武装,你可以豢养很多家奴,你可以与国家政要来往,你可以封自己为王或者酋长。
任何一个非漂对这里是既爱又恨,既喜欢又讨厌,它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花,虽然看起来很美丽很诱人,却能扎得你嗷嗷叫,想要吸取它的一丝芳泽,你得先能忍住刺痛。
如要说出喜欢这里的什么,你还真得给我一点时间好好想想;如要我说出讨厌这里的什么,我会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尼日利亚穿黑色制服扛着AK47的警察和土黄色制服逢车便查的联邦路政。”
在西非尼日利亚这些年,最怕的不是无孔不入最喜欢搞突然袭击的移民局官员,而是穿土黄色制服的联邦路政FRSC,当地人称之为“Road Safety”。
即使是当地开车的黑人,一说到“Road Safety”,没有不开口大骂,满脸鄙夷的。
当你在路上开车开得好好的时候,前面拐弯处或是转盘处会突然闪出一两个土黄色的身影,就像从路边草丛里窜出的黄鼠狼。
他们头戴一顶猩红色的帽子,有时是贝雷帽,有时是牛仔帽,有时是鸭舌帽,身上的肩章也是猩红色的,那三点互成等腰三角形的骚气的猩红色隔老远就不免让人心生烦躁,就像白色墙壁上不知何时留上的数个黑点,美女白皙的脸上长着的数颗青春痘,娇嫩的百合花瓣上被昆虫咬后留下的几个虫洞。帽檐之下,肩章之上,是一副贪得无厌嬉皮笑脸的黑色面孔,厚嘴唇,宽鼻子,络腮脸。
一件土黄色的制服,漂白过后的卡其色,还有一件黑色的长裤,质地厚实,有模有样地穿在他们身上,也赋予了他们“道路安全卫士”的荣誉称号,随时,随地,随手拦车、查车。
岔路口,转盘处,大桥边,车站旁,街道口,高速路上,市中心,市郊区···任何一个道路通向的地方,都有可能出现他们的身影,如幽灵一般无处不在,让人猝不及防。
他们知道每一个开车的人都不想在路上遇见他们这伙土黄色制服的人,避之而唯恐不及,就像讨厌自家厨房里的蟑螂和老鼠一样。所以,他们从不按常理出现,没有固定的地点和固定的时间,让人无法推测他们的出没。
每次跟司机开车出门办事,我总会默默在心里祈祷不要不见该死的“Road Safety”, 不是怕他们要钱,而是讨厌他们拦车查这查那,总能挑出一些毛病出来要罚款或者小费,弄得自己一整天心情烦躁不愉快,他们就像一个个小雷公,只要你语气里哪怕有一丝的不耐烦和焦躁让他们觉察出来了,他们就会吼你,“are you insulting the officer?(你在侮辱长官吗?)”,叫嚣着要把你的车拖到路政局。当你想给点小费私了,但是给的钱不多的时候,还说你想贿赂他,把自己标榜得像刚正不阿的国家卫士,还装作大义凛然、义愤填膺的样子。
糟糕而又讨厌的一天,就从看见他们的第一眼开始。
二
这一伙人拦起车来是非常的横蛮霸道和费尽心思,就像海里的鲸鱼,大口一张,巴不得把整个海洋的鱼虾都吞进肚子里,他们巴不得所有的车都停下来让他们检查。
拦车的时候,他们四五个人一伙,成梯字形展开,两个人站在路中间用力地挥舞着双手,示意迎面而来的车辆减速停下,接受检查,嘴里不停地喊着“Stop, stop, stop!”
毫无疑问,没有人愿意停下来,但是不得不减速,以免撞到人。待他们慢慢走近,车前没有人挡着,司机们便猛踩油门,“嗖”地一下子就趁机溜掉了,任凭那伙拦车的在身后手舞足蹈地骂,骂这些开车的横冲直撞,不守法律,却不知他们自己才是最横蛮的人。更有甚者拦车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根一米来长的木棍或是塑料水管,手臂粗,如果路过的车辆不停下来,他们便趁车子从身旁呼啸而过的时候,挥起手中的棍子毫不留情的抽打两下,以泄心中的愤怒,车身上便留下一道很明显的凹痕。对于司机来说,与其被他们拦下来敲诈勒索,还不如让他们在车上抽一两下之后逃之夭夭。
尼日利亚法律禁止联邦路政开车追逐路上的车辆,不允许设置路障,只能在路上挥手拦车,查车。
所以,尼日利亚司机都养成了开车闯关的习惯,这也是他们对付那些令人讨厌的路政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有些胆子比较大的司机干脆不减速,死劲地按喇叭,拦车的路政受不了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又见来者绝非善类,只好满脸愤怒心有不甘地往路边躲闪,生怕把自己撞着。
有胆子大的司机,就会有胆子大的路政,他们在路上演绎着各种惊心动魄的斗智斗勇,每一次都是一部无法复制精彩纷呈的动作电影,一点也不逊色于好莱坞。
其中,最常见的场面就是,路政站在路中间奋力挥着手,大声喊着迎面而来的车子停下来接受检查,就像无坚不摧的绿巨人,而迎面而来的司机根本没有刹车减速的意思,双手把着方向盘死劲按喇叭,破口大骂着路政想找死。他们互相咒骂着,痛恨着,听不见彼此的吼声,却看得清彼此表情和动作上的愤怒横蛮和互不相让。
遇见不怕死的路政,司机不得不低头,还是忍着怒火猛踩刹车,只见耳畔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刺破耳膜的刹车声,马路上留下两条车轮宽的黑线,在光天化日之下煞是耀眼。。
见车子停了下来,拦车的路政悬在嗓子眼上的心终于掉了下来,他奋力往前一扑趴在车前引擎盖上不下来,不给司机留下一丝逃出生天的机会,还骂个不停,然后他的同事就像狼群不是猎物一般聚拢过来,将车子围个水泄不通,想着怎么分享好不容易到口的猎物。
我见到最危险的一次就是,迎面而来的车子将路政撞倒在地打了好几个滚之后,路政似乎没有受伤,飞快地爬起来扑在引擎盖上一动不动,开车的司机倒抽一口凉气。
趁着路政跟被拦下的车子司机吵架的时候,后面的车子飞快地从旁鱼贯而过,生怕下一个被逮的是自己,还不忘回头看看被拦下的同袍,送上自己同情的眼神。
拦下一辆车之后,他们会让司机把车子停到路边,留下一人收拾这个司机,其他人继续去路中间拦下一辆车,就像捕猎一样。
非洲大陆的车辆占有量虽然不大,它的堵车严重程度不逊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际大都市,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有这些路政的野蛮查车引起的。
遇见这些来自地狱的路政,谁都不想被拦下,不论加速还是减速,都有被拦下的风险;于是,这些出于无奈的司机们就想出了一个更绝的办法,倒车。
当他们大老远看见站在路中间的路政时,便立马减速,开到路边,然后慢慢往后倒车,他们一边往后倒车,一边给后面的车子打手势,告诉他们前面有查车的,不要再往前走。
他们会寻一条最近的岔路拐进去,管它通向哪里,只要能绕过前方的路政就行,绕再远也无所谓。如果进去的道路是一条死胡同,他们就将车停在路边的树荫下,车座放平,车窗摇下,吹着凉风,舒舒服服的睡一觉,所有要送的货,所有要赴的约,所有要见的人,所有要去的地方,都得等到这觉睡完了,等到路政走了,再继续。一旦对方打电话来催促了,就说堵车了,晚点到。在这里,堵车是司空见惯的事,也就成了人们拖拉迟到的绝佳借口,让人无法辩驳。拖拖拉拉,慢慢悠悠,这就是非洲。
到最后,路政查车的这条街道变得空旷旷的,一辆车子也看不到,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在烈日流金的街边缓缓走过,才不至于让人认为这是一座死城。
虽然这条街道冷清得门可罗雀,但是附近的其他街道却是堵的一塌糊涂,擦碰无处不在,逆行猖獗肆意。
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之后,见这条路没什么车子过来,路政也转移了阵地,另觅他道。
他们一走,这条道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拥堵和喧嚣,摩托车,三轮车,小轿车,越野车,大卡车,一下子从各个街道一涌而出,将这条原本空荡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无孔不入的小贩头顶货物,灵巧敏捷地穿梭于车流之中,边吆喝边打着口哨兜售自己的货物,拥挤的马路转瞬间就变成了热闹的市场。
三
尼日利亚的联邦路政因彪悍而出名,这种彪悍更体现在他们经常在高速公路上设点拦车,将自己凌驾在交通法规之上,反正交通法规也是由他们来制定和实施的。他们心里很清楚这里的人开车有多猛,有多快,在高速上拦车查车无异于火中取栗;所以,他们找来了荷枪实弹的警察来助阵,三四个高大威武的警察全副武装地站在路中间,手里高举着黑黝黝的AK47,威慑力十足。如果一招手之后迎面而来的车辆没有减速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便将枪栓拉得咔擦咔擦响,空洞洞的枪口毫不犹豫地指着那辆车,示意他必须停下来,否则鸣枪示警。
在这种暴力的威慑下,所有的车都乖乖地停了下来,谁也不想被警察当做恐怖分子来看待,成为他们练枪的活靶子。只要他们认为对方有可能是恐怖分子,很有可能对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他们是有权随时开枪的,即使是误判伤人,他们也不用负太大责任。
路政和警察的强强联合可以说是无懈可击的黄金组合,没有他们拦不下来的车,没有他们搞不定的司机,他们是马路上的太上皇。
这个时候,他们往往容易忽视自己的正真职责是抓捕可疑分子和维护道路安全,趁着这个机会敲诈勒索,收受贿赂。不管是私家车,客车还是货车,只要被拦了下来,多多少少都会要点钱,他们的理由大多是车文件过期或是不全和车辆超载,或者干脆明目张胆的说给点钱私了;也有比较文明和礼貌点的变相勒索,“为了保护这条道路的畅通和安全,我们在烈日炎炎之下搜查可疑分子,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点小费买水喝啊?”这种情况下,人们一般都乐于给予,给个几百奈拉,双方脸面上都过得去。
如果遇到的是中国人,他们就像逮到肥鱼了一样,绝对会痛宰一番,一开口就是几万奈拉,才不管你个外国人心里怎么想。曾经好几回,我愤怒于他们的腐败和嚣张,一分钱也不想给他们,结果反过来把他们惹怒了,把我的车子扣押下来送进了联邦路政局,被他们随随便便找了个理由,扣了个违章的帽子,罚了两三万。
那一整天什么也干不了,时间都浪费在路政局了,还生了一肚子的闷气。
有一次,我们的丰田皮卡拉货的时候,装得满满的,却并没有超载,他们拦下我们,硬说超载了,要交罚款,如果私了的话几千奈拉就行,否则去了他们局里那就至少一两万了。
给了他们几千奈拉私了之后,我看到旁边过去两辆小轿车,车顶绑满了用蛇皮袋装好的农产品,足足有三米高,小轿车就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走,似乎随时都有翻车的可能。
我指着那两辆小轿车说,你看,他们那才叫真正的超载,你为什么不罚他们呢?
路政的说,因为你是外国人,行车安全对你们来说很重要,我罚你是为了提醒你出门在外多注意安全。
我反问道,行车安全难道对你们当地人来说不重要吗?
路政露出一脸诡辩的笑容,Master, 你是外国人,更是有钱人,你们的命比我们的值钱得多,宝贵得多,你们要是有什么不测,我们的政府可就麻烦大了。
我说,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你是吗?
路政说,Master, 不用谢,祝你接下来的旅途一路顺风。
说完,他就不理我,去路中间拦别的车,寻找下一个猎物。
在非洲,没有绝对不变的权威,也没有牢不可破的强强联合。虽然路政和持枪警察的联合能将路上的司机们制服得妥妥帖帖的,但是他们不会拦截政府车辆和警车,军车更是不敢拦。一旦他们敢拦军车,等着他们的将是一顿暴揍,正规军(陆军、海军、和空军)打警察就像打小孩似的。所以,他们一见到军车,赶紧让路。
非洲不如中国安全,这里不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国人,只要是有钱的,一般都会雇佣几个警察或者军人做自己的保镖,他们都是有正规编制的在役军人,只要你愿意给钱,军方愿意提供安保人员,因为苍穹下的非洲也是金钱下的非洲,既赤裸,又现实。
出于种种方面的考虑,我们公司也雇佣了几个特警来看门护院,出门办事都会带上一个特警随身护卫,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知道永远都是上膛的。
自从有了司机以后,出门再也不用怕拦车查车对的路政和警察了。大老远看到我们的副驾驶上坐着的持枪特警,他们再也不敢拦我们的车,待我们车子经过时,他们还会跟特警敬礼或者问好,坐在后座的我也顿时觉得趾高气扬,高人一等,内心那种生而为人难以摒除的优越感和虚荣感充溢着整个心胸,你都可以按下车窗对旁边的拦车警察和路政嗤之以鼻和横眉冷对,别提有多畅快多舒坦。
车窗外的路边停着好几辆被他们拦下的车子,有的车主在跟他们苦口婆心,有的在跟他们据理力争,有的在跟他们窃窃私语,有的靠在自己车门旁看着别的车主在跟他们讨价还价。
看到这些情景,我的心情很复杂,就像打翻的五味瓶,既有感同身受,也忍不住沾沾自喜。同情他们非洲生活的艰辛和不易,辛辛苦苦买了个车来开,竟然还要受路政和警察的盘剥和为难;自喜于我终于摆脱了他们厚颜无耻的盘问诘难和令人恨之入骨的敲诈勒索,不用再看他们那可憎的嘴脸和丑恶的灵魂。
来到了这片土地之后,我觉得我变得更加的爱憎分明和斤斤计较。如果你在这里以德报怨的话,是没有人愿意领情的,他们只会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竭其所能地压榨你人性里的仁慈和善良,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
人性的贪婪和体制的落后光是在联邦路政执勤的环节就体现得淋漓尽致,非洲大陆的混乱不堪与腐败落后由此可见一斑。
国内的生活安全舒适,简单便捷,出门不用带现金,二十四小时有电有网,却过于的循规蹈矩和千篇一律,看不到多少精彩纷呈与惊险刺激,我们只能对着不可触摸的“诗与远方”望洋兴叹,人生总是因为缺少了那么一些难得的经历与体验而难以饱满和充盈,而非洲这种“拦路鬼”似的狂野自由与混乱落后则很好地弥补了这一致命的缺陷,为我开启了一扇认知世界和探索人性的新窗口,以及诸多的写作素材。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才对这片原始的大陆如此般不忍离弃,数次下定决心不再回来,可每次总是恬不知耻地收回承诺,重复之前的漂洋过海。
说得世俗一点,趁年华还未老去,趁自己还年轻,在这里多挣点物质财富和人生阅历,也不枉走一遭。
当使命召唤的时候,我终究会回到那座日思夜想的小城,春天花开如海,夏天凉爽静谧,秋天枫叶飘摇,冬天梅香悠悠。那时,再回想起在这里经历的狂野的一切,应该会有一番不同的感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