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会武术,神仙挡不住

家母徐女士,一九六五年生人,属蛇,因为外婆怀胎的期间,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名字里有飞。娘家在浙江一个曾经繁华如今没落的小城市的小村子里。村里一共没几户人家,都姓徐。大家都种点不十分肥美的地,但与她同辈的兄弟们,有作裁缝的,作泥水匠的,作会计的。虽然是地主家庭,没赶上享尊处优的年代,早些年地也是要种的,倒因为家中排行第五,老小,我的舅舅们老早出门干活的时候她还能睡个懒觉。后来她常说,就是因为年纪小的时候太享福,现在生活才这么苦。

我的外婆家,几乎承载了我整个童年,从学前班到高中的每个寒暑假,在姨妈舅妈家辗转。外公外婆是村里备受尊敬的人物,谁家有点红白喜事帖子都是要递上门来的。谁家添了新丁,必是要抱到外婆面前来瞧瞧的。这时候外婆会包一个红包,里面塞一叶松柏,是吉祥的意味。外公作地主时体恤农户,得以从斗地主最凶的时候逃下一条命来,后来便当了一名会计,毛笔字写得沉着又雅致。至于更远的族系与家使,我就不晓得了,隐约记得有什么祠堂家谱的东西,离家太多年,没机会亲眼见过。

母亲从小该是被宠大的,外婆的好厨艺没传给她,剪纸她也不会,舅舅种菜的好本事跟她没啥关系,一把年纪之后才开始学她那辈人十几岁就会的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腰间盘突出的毛病。在我看来,她继承外婆最多的,除了体质差,也就是心软和勤俭了。

年轻时候的她肤白貌美,能言善辩,脑子灵光,当年供销社一只花,收到的情书比我收到的告白短信都要多。和我爸是自由恋爱,后来听说,我妈娘家人当时全力反对,甚至外婆扬言要是嫁给我爸就断绝母女关系。最后我妈还是把婚结了,当然除了这件事情,其他所有事情上她都很犟。很奇怪,怎么是属蛇的,不是牛吗?

虽说是自由恋爱,结婚时也不小了,因为我的大姐女儿,我小侄女,已经上了高中,而我还在被我妈天天催着找对象。我是家里的独生女,陪我一起长大的,是一打的表哥和表姐们。现在我长大了,这一打的表哥表姐们加上新添的嫂子姐夫们,就和我妈一起催我这颗独苗,火力好不强劲。

我是我们这一辈的老小,我还上小学的时候,他们大多都工作了,年龄最近的两个哥哥都紧着学习。那个时候大家也不知道怎么表达爱意,家庭的概念于我就是每个周末凑到一起吃一顿晚饭:外公外婆坐在正位,妈妈那辈一人一碗热了的黄酒,小辈捧着碗站在旁边,就是最高级别的家庭团聚仪式。舅舅们总爱逗他们的妹妹,哪怕是我妈脸喝的通红了也不会停下劝酒。我妈又喜欢黄酒的滋味,一碗接着一碗,喝完经常也就在舅舅家给我们常备的那个房间睡了。

那个时候的她,笑脸盈盈,酒量惊人,生活美满,意气风发。事业做得很好。二十几岁就开始在经销社的时候,就做些烟酒的小生意。后来自己在市场开了一家皮鞋店,什么羊皮牛皮头层皮一眼就看的出来。后来因为开店没办法带我,就把店关了。等我长大了些,就开始去人寿上班,因为她积累的人脉多,又会聊天,还要强,那几年人寿保险的销售冠军,几乎拿了大满贯。

那时候她经常笑,眉毛弯弯的,眼角也是弯弯的,两个酒窝戳在脸上,自己带光,笑声练成一片,可以铺成一条毯子,把身边的人都包裹到里面。我最喜欢看她笑了。看她笑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她还曾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呢。

那时候的她还是很慷慨的,做事也周全。什么羊毛衫,什么保健品,家里人每户一份,还会算一算是不是一碗水端平。亲戚或者朋友家要借钱,在那个一栋商品房不过一两万的年代,我妈几万几万地往外借。要是有谁在生意上有过照应,过年过节,礼物红包该置办的都少不了。爸爸的朋友来家里了,就算家里一个菜都没有,也要把人家留下来吃饭,出门买了菜现做。“别人对我们的好,我们要记在心里,也要懂得回报”,她常这样跟我说,当时我对这些话的理解就是,同桌今天借给我橡皮,下次我也要借给他。

一部分归功于我妈的打点,我爸当时事业也算不错,我们家的别墅,是新城区的第一幢,好几年后,大家还在模仿我们的装修风格;储藏室里,是全市第一台的摩托车,三洋牌的,后来我爸手一挥送给了二叔;别人在用诺基亚,我爸就拿着镶钻的翻盖新款三星手机,后来换给了我二姐。

我的学习,也算是家人嘴里骄傲的谈资。小兰英文又考满分了,小兰毛笔字又拿奖了,小兰进了数奥班了。我把我所有的成绩都归功于我妈,归功于她的严格。人家放学去打台球,我要被关在房间写作业;人家晚饭跑隔壁邻居家吃,我天黑了就不准出去;人家暑假都是精灵宝贝樱桃小丸子,我在舅妈家写作业或者给小店帮忙收钱。后来长大一点才知道,人家三年级才学英文,我幼儿园开始就被我妈教了英文;我也没上过补习班,小学不会的题我妈都会解,讲解的时候从浅到深。可能是那个时候培养的学习习惯,后来一直到高中,也上过补习班。

谁都说我们家前途无量,我也以为我小学的无忧无虑会自然而然地延展到中学或者一生。可是很遗憾,谁也没想到,事实上,那就是我们家的顶峰了。那几年是我妈最绚丽的日子,换句话说,从那之后,我妈走的每一步都是下坡路。

可能真的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吧。

2000以后,我妈就没停下过去医院。近几年家里有个谁住了院,她也愿意跑到前头,送饭照顾一条龙,都是那几年攒下来的功夫。用她的话说,“我不去照顾谁去照顾”,好像佛祖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也是小学的时候,外公被查出得了食道癌,我妈就辞掉了保险的工作照顾他。那年的保险冠军,也不知落了谁家。我妈只是专注地待在医院,跑回家做饭,再跑回医院。我也没人照顾,我妈给了我零花钱自己买早餐中餐和晚餐,有一段时间就住在小舅家里,蹭吃蹭喝蹭住。就这样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我有了好多好多的自由,我吃了人生中最多的辣条,也收集了最多的神奇宝贝的卡片。过去了那么那么久,久到我以为外公可以被治愈,后来外公还是去世了。那是我的妈妈第一次失去亲人。

跪在外公的灵位前,她眼泪不停地掉。到后面,声音也没了,整个人耷拉着脑袋摊在墙边。灵位前的蜡烛,被风吹得一动一动的,但是烛光进不到她的眼里。她的脸色就像灵前的白布一样,漂得一点血色都没有。后来她笑得就少了,我也不再收集卡片。
后面几年的时间,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像是有人拿清洁剂把记忆抹去了,我宁愿承认是因为太悲伤,也不愿意承认是后面的车祸把我脑子撞坏了。

六年级还没毕业,就快期末考了,我就被卡车撞了,靠。
是我妈在家对面的河里洗衣服的时候,我想过去找她跟她说我今天想找同学一起出去玩。还没走到对面,我就宕机了。目击者说我飞出去好几米,撞我的是一辆蓝色大卡车。我是不知道的。就像是睡过去了一样,后来醒来的时候我妈趴在我的病床上。医生说2天前,我的脑袋上开了刀,血块已经拿出来了,就是额头还会肿好几天。我还动不了,眨了眨眼,我妈应该能懂。

是从那个时候我妈开始接触佛教的。她拿了一个机器放在我的床头,一直一直念大悲咒。可能是因为被撞当天我爸还在外面打麻将,她也没得寄托,就抓了佛祖来给她当后盾。在她眼里,这个后盾是绝对牢靠的,而且会一天比一天牢靠,不像人。她说女儿也是牢靠的,以后妈妈就全靠你了。尽管家里的饭都是她做,衣服都是她洗,钱也是她挣,我实在是不明白能靠我做什么,大人的世界里又不用我帮忙解一元二次方程。

后来就出院了,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参加期末考,靠。

我当时带了一个恐龙尾巴形状的橘色帽子,我最喜欢的一个,就进了考场。其他所有人都不能戴帽子,我就觉得我是最酷的。拿到考卷,一阵开心,是英文。六年级发生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记得毕业的这场英文考试拿了个满分。也因为这个满分,我妈更加相信佛祖,感谢佛菩萨,女儿的脑袋没有坏掉。

过了暑假我就上初中了,脑袋好像没有以前灵光了,但是考试分数竟然没有影响。我就觉得,是不是佛祖眷顾,是不是轮到转运了。谁想得到,就在我在讲台上念着描写外婆的作文的时候,我妈就从教室门口冲了进来。“小兰,跟我走。”我以为是狂放不羁的逃学之旅,终点却是外婆的灵位。后来的几年,我最怕遇到写人的作文。

后来的我妈一直处于自责的状态,都是她没有照顾好外公,都是她没有照顾好我,都是她没有照顾好外婆。

然后我爸又病了,诊断书上写了胃癌,我专门拿新华字典查了一下癌是什么病。
我爸的病应该是最花钱的,因为我妈是从那之后变得精明的。她开始打工了。有一段时间还要打两份工,有一份工就是站在超市的货架前面,有人问“阿姨,洗衣液在哪里?”的时候给人指出来。去菜市场两毛钱都要还。吃饭的时候剩菜也不倒,第二天热了吃。我妈跟我说,是因为她之前挣钱来的太容易,所以佛菩萨都让她还回去了,她说,是因为之前太浪费了,佛菩萨教她要勤俭一点。她每天都要忏悔,我不知道她哪有这么多错。

我上着学,我爸住着院,我妈做着饭打包成两份两头跑。我也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吃。但她肯定坚持念佛了。因为后来我爸痊愈了。胃癌晚期,但是没死。我爸更嘚瑟了,好像病魔是他拿着刀和剑在梦里就战胜了的。

有一度我觉得佛菩萨的因果报应一定都是假的,为什么熬夜酗酒打牌的事情都是我爸在做,但是生病的时候他只要一躺,反而是我妈在承担一切,要筹钱,要做饭,要照顾小孩,还要照顾我爸的自尊心。

后来等我长大了,我才知道,可能我妈的好运真的都在我这里,她说的靠我,原来是要等我长大才可以。

我就当上大学是一个我们家的拐点吧。因为我妈总说,再坚持坚持,等你上大学。再苦再累,等你上大学就好了。

上了大学好像真的就好了。或者上了大学,离家远了我只听得到好消息了。
我爸开始上班,甚至开始到寺庙做义工。我也开始工作,又辞了工作跑来新西兰打工旅游。

前几天接到一通我妈的电话,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顿。大意就是美国病毒感染都一百三十多万了,你还不回国是要急死老娘。我说这边就是一个小岛,病情已经控制了,您淡定一点。她说好吧,我这几天都睡不好觉,对不起不应该凶你的。但是你真的最好离我近一点。我笑着说,不是有佛祖陪你嘛。她又笑了,笑声连成一片,举着手机站在6°C黑夜里的我,被包裹得好温暖。

跟她比,我算不上孝顺的孩子,一直到去年才开始带她看牙科,一直等到辞职才开始带她出去旅游,一直等她老了才开始给她拍照,一直等她不再坚强了还不愿意回到她的身旁;

跟她比,我算不上厉害的销售,一份工作做下来什么奖都没拿到就辞职了,现在用她的话就是无所事事;

但是我是爱她的,比爱世界上任何人都爱她,如果佛祖和她只能选一个我也要选她。但是脸皮太薄,一次都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这篇文章她会看到,在这里祝她母亲节快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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