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非典型性佛教徒的自述

朝圣的路

1.

2015年5月的一天,我拎着一个旅行箱去了一个叫广福寺的寺庙。那天,我赶了一天的路,本来可以从北京坐火车到东台,可我偏偏飞去了盐城,然后打了一辆出租车,两个小时后到达了广福寺。

天色已经有些发暗,我站在山下给一个叫如文的男人打电话,他说他马上下来接我。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三位女士,他们之间互称师兄。后来我才知道“师兄”是信佛人之间对彼此的一种称谓。

去广福寺是去辟谷,说实话,当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儿走投无路,想去寺庙里躲个清净。正好七天不吃饭不喝水,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的意志力可以做到不吃不喝。

说是走投无路,一是自己刚离婚不久,二是自己刚刚失了业,诸事不顺。这次辟谷又安排在寺庙里,我从来没在寺庙里住过,也想顺便体验一下。

我们五个人里,如文和莫言是导师,辅导另外的我们三个。他们俩是上海过来的,两个人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他们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的真正的佛教徒,也正是他们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佛教。

那之前,我也是逢年过节便去寺庙拜一拜,烧个香磕个头许个愿,记得当时特别喜欢开车去五台山。据说五台山五爷庙里的香火最旺盛,我把自己的愿望写在一张红布条上挂在树上,可许多愿望至今都没有实现。

这是佛教在我心中的雏形,以为烧烧香拜拜佛就等同于佛教。

2.

莫言跟我分在一个房间里,她说话柔声细语、沉静得像一朵莲花。我跟她诉苦,讲我的过往,莫言总是淡淡一笑,静静地听着。听完,她并没有长篇大论给我讲什么是佛教,她说:“下个月有个佛学初级班开班,要不你去学学吧。”我很感激莫言,也可以说,她是我的贵人,是我学佛路上的领路人。

那时,我对佛教一知半解,尽管来东台之前我已经皈依,可皈依时我并没有深信。一个朋友说青海玉树的单真上师正好来北京参会,他拉着我说赶紧去见一见,好像见了上师似乎我们的命运就要改变了一样。我跪在上师面前磕头,听着他念了一段经文之后,他给我摸顶,然后发给了我一个皈依证,皈依证上写着我的藏文名字:噶玛圆丁拉姆,译成汉语是智慧天女的意思。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成了一名佛教徒。

此时,我已经知道佛教徒除了烧香磕头之外,还不能吃肉不能喝酒,仅仅这些。

在东台,我跪在观音菩萨面前发愿,吃三个月的素。后来,我真的做到了。记得当时跟妹妹一起去重庆,她请我吃火锅,我愣是只吃白菜香菇不碰一块肉,她说跟我一起吃饭真麻烦。

三个月后,我就破了戒,又开始吃肉,一直吃到现在。其实,吃肉不是作为一个佛教徒的硬性标准。比如在藏地,过去因为物质条件的限制,没有那么多蔬菜,只能吃牦牛肉。三净肉是可以吃的,三净肉就是不为你所杀的、不是你看着杀的肉。但真正虔诚的佛教徒一定是吃素的,这主要是要培养一颗慈悲心。

佛教讲究众生平等,众生当然包括各种动物。动物也是有心的、有感觉的。你杀它前,它会感到恐惧,杀它时它会觉得痛苦,我们经常看到待宰的牛流着眼泪给人下跪的情景。即便是昆虫,比如蟑螂,它也会找温暖的地方躲藏,你要杀它时它感到了生命的威胁,它会跑得很快。其实,一切动物都是有灵性的。

可很快我就忘了这些,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拍苍蝇蚊子杀蟑螂时,早已忘记了自己是个佛教徒。尤其烦恼的是,那些苍蝇蚊子蟑螂你见着就想拍死它,总觉得脏,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有人曾经问过净空法师遇到苍蝇蚊子怎么办,净空法师说,他就每天跟它们说话:“劳烦你们去别的地方吧”,顺便给它们念念经,没几天苍蝇蚊子就没了。

为了尽量少地杀死这些动物,前一段时间我给家里买了个驱鼠器,想用超声波赶走它们。可看到它们时,还是忍不住地将它们杀死。

我一直不敢受“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事实说明,我到现在都没有做到。

3.

修佛当然不只是不吃肉不杀生这么简单,人到中年会有很多的困惑,比如如何面对衰老,如何面对生死,如何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看待贫穷与富有。所有这些在生活中都是无解的,只有宗教会给你答案。

进入四十岁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曾经很怕死,觉得离死越来越近,我知道这是因为年龄的原因。四十岁之前真的不会想这些,好像自己永远会活着。

四十岁真的是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就像冯唐说的那样“活着活着就老了”,人生开始进入下半场。四十不惑,整个人像是突然开了悟,开始思考生死这些事情。

后来,我在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书》里找到了答案:“身为佛教徒,我把死亡当做是正常的过程,只要我还活在这个地球上,必然会发生死亡这个事实。在我知道逃避不了死亡之后,就看不出有什么好担忧的了。我宁可把死亡看成是衣服穿破了必须换件新的一样,而不是终点。然而死亡还是不可预测的: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或怎么死。因此,在死亡真正发生之前,我们有必要做些准备的工作。”

从这本书里,我了解了人生无常以及生命的轮回。死亡并不意味着人生的终点,它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有前世今生。所谓的“准备工作”,就是为下一个轮回做准备。佛教徒的一生不是为了活今生而是为了修来世。

今生所受的苦都是因果轮回的结果,遇到不好的人和不好的事不心生怨恨,面对生死与衰老,淡定从容。

也正是因为接触了佛教,我整个人改变了不少,最大的改变就是学会了容忍。忍辱是佛教中很重要的一个修为,也就是“别人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伸过去给他打”。虽然我还做不到这么极致,但现在认识我的每一个人都说我脾气好,其实原来我的脾气很急也很坏。我现在说话语速很慢,有时尽量不说话。我选择不上班自由自在的生活也跟学佛有一定的关系,佛教让我看淡了一些事情。

我慢慢了解了佛教、爱上了佛教。每周一次的共修,我选择的是《入行论》的课程,也就是从理论上先了解佛教是什么。此时,我才知道,佛教不是迷信,不是烧香磕头那么简单,佛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佛教讲菩提心慈悲心、爱护众生,因为每个众生都当过我们的父母,杀生就意味着杀我们曾经的父母;佛教讲忍辱,别人如何对你不是别人的错,而是自己的业力所为;佛教讲人生无常,上一秒还活着,下一秒就有可能死去;佛教讲生命轮回,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而是人生的起点;佛教讲不嗔不怒、不傲慢、不嫉妒;佛教告诉我活在当下,破除我执,不思过往不想未来;佛教让我知道人生来就是苦的,但可以通过修行乐观地去面对。

我终究成了一个佛教徒,可又是一个不太虔诚的佛教徒。

4.

最终,在参加共修两年之后我退出了每周一次的共修。一是因为住的远了,当然这只是一种借口,最重要的是我极强的个人主义与佛教某些思想的冲突。无论如何我也不做到为众生,做不到爱世上的每一个人,做不到把他们每一个人都当成我的父母一样来看待。我做不到每天大块儿的时间用来学佛,用来念经,每天我想的最多的是怎么写小说,看各种文学作品,尤其是西方作品对我的感染。

学习《入行论》只是让我从理论上接受了佛教,可学佛不仅仅是停留在理论上,实修也很重要。比如茹素、念经、打坐、冥想、放生、闭关等等,任何宗教行为都有很强的仪式感。可我是个喜欢自由自在的人,不喜欢被任何外在的事物所束缚。也许学佛对于我来说,更多的是给了我一种精神上的安慰。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还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佛教徒。

几天前去大姑姐家,姐夫说一看我就知道我最近一段时间念佛不虔诚。他总会盯着我的脸看,好像他真能看出什么似的。每次去他家,他都让我好好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他说念这本经可以消除我的业障,让我的身体越来越好,让常年盘踞在我眼周围的黑眼圈消失。

姐夫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每次去寺庙他都会把他的脑门儿磕出一个大包。在拉萨和五台山,我也见过走一步磕一步的真正的佛教徒,就像电影《冈仁波齐》一样,那几个拉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驮着家什的男人和女人们,在风雨无阻的朝圣路上,行走数千里,走一步磕一步地走向他们心中的圣山。

5.

佛教于我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救赎。

90年代中期,我就一个人背着包进了藏,那时去西藏还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买机票还要开进藏证,从北京飞拉萨也只有一周一班。

站在布达拉宫脚下,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我想那是我第一次亲近佛教。

八廓街上那个脸上挂着两朵高原红的女孩儿的笑脸,至今还让我记忆犹新。她从她戴的项链上为我摘下了一颗天珠,她用一根红色细线穿好,然后挂在了我的脖子上。她不会说普通话,一群刚放学的小学生给我们做起了翻译。离开时,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肯放。车子开动了,我转过身去背着她哭得难以自已。

自那之后,一遇到什么过不去的事,我就想起那片红色的土地,想起那个女孩儿的笑脸。

如今,色达成了我心中的向往,我想去那里看一看那满山的绛红。绛红也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它不像大红那么耀眼,它内敛、沉稳。

我也想过出家,每一个学佛的人最终的愿望都是出家。出家不是一种悲观,不像世间人所想的那样,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想不开才出家。出家是人生的一场大幸事,放下一切人间烦恼,专心修行。

我也经常想起东台,想起广福寺,还有广福寺旁边那个叫“紫竹精舍”的尼姑庵,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叫净修的比丘尼。

可我仍然放不下。在世间,我仍然为很多事烦恼着,为写不出小说烦恼,为文章写了没人看烦恼,为移民没办成烦恼,为汽油上涨烦恼,为别人对我的一个白眼烦恼,为自己容颜的老去烦恼......

6.

“心上的草/渐渐地枯了/心上的杂事、杂物......次第消失/我也随之空下心来/这时,玛吉阿玛的脸/浮现在我的心头/而且月亮正在攀过东山/不留任何因果....../此刻,除了这无边的宁静,还有什么值得我拥有的呢(仓央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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