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院急诊区的走廊上，顺墙根儿搭满了地铺，花花绿绿的铺盖，脏衣服味、脚臭味、尿骚味时隐时现。
一个半老不老的男子从厕所出来，拖着自己的输液杆。他裤子没有扣，向两边散开，露出一块三角形的淡粉色秋裤，上面有凹凸的花纹。我认出了这条秋裤，昨天见过。当时他站在内科诊室外，光天化日之下解开自己的裤子，也是这样露出一块淡粉色三角——我差点怀疑他精神有问题。然而他并不是露阴癖，他小心地不让肉露出来，手伸进上衣抓挠，也许老年人都习惯把层层叠叠的衣服裤子互相嵌套，所以他要仔仔细细解开裤子才能挠到上半身。——他应该穿了不止一条秋裤。
我忽然意识到他是独自一人，无人陪同照料，又看到他的输液管子里是深色液体，啊！血！他是不是出什么状况了？比如血液返流。哦不，往上看，输液袋里也是血，原来他在输血。他走几步，停一下，佝偻着身子缓一会儿，然后再抓住那根四轮杆子努力拖行。稍作思量，我上去要帮他，他抬眼看我，示意不用。他朝输液室行进，那儿有许多输液专用座椅；别人也发现了他的孤单，示意他坐在门口的座椅上，他仍是拒绝，坚持寻找自己原来的位置。他不接受帮助。
一个疯子在嚎叫，据说已经嚎了一整夜。「嗯（四声）！嗯！嗯！嗯！」「啊（一声）——啊——啊——啊——」浑厚有力，中气十足，毫无意义，认真重复，好像巫师诵咒、和尚念佛。渐渐听出点意思来了，「不要逼脸，不要逼脸，不要逼脸！」「去你妈那个逼」山西口音，恨恨的，狠狠的。「白猜，白猜，白猜」「起来哇，起来哇，起来哇」「嗷—————————————」不到气尽决不停，是在试肺活量。他被绑在轮椅上，靠背放下一半，斜躺着，闭着眼睛，嚎叫；不时身子一挺，抬起头来，要不就是使劲拍打轮椅护栏。精力旺盛的大小伙子，不知道他头脑中那个世界是怎么样，蛮荒混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