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前院斑驳的黛色砖墙,绛红色的食盒犹如茫茫雪景中的一簇星火,被一双布满刀剑伤痕的手,端端正正摆在了紧锁的竹屋前。
“咚咚咚”,小半个月以来,总有人在午时一刻准点给屋里的人送饭来。院落里静悄悄的,除了清晰的三声叩门声,只有冬日里的烈风呼啸着从窗屉子间划过,留下轰隆隆的震颤。
玉蝉被关在竹屋里的第一晚听着风雪声,吓得整宿未睡。不料现如今,早已习惯了四面漏风的竹屋和炭火盆里不时发出的噼啪声。
“他还未来吗?”玉蝉的脊骨紧靠门枢,曲腿坐在门槛边,一身褴褛的红裙张扬地缠绕在青色的竹门上。
她微微侧过脑袋,“罢了,问你有何用,你何曾同我讲过一句话?”声音丝丝缕缕从脸颊边的门缝中溜出屋外,像是特意说与来者听的,又更似是自言自语。
竹屋外寒风凛冽,一枝光秃秃的细枝承不住积雪的重量,“咔嚓”一声在树梢处折断。树上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落在屋前未被积雪侵扰的砖缝里,塞得密密匝匝。
秦阙睁开浑浊的眼睛,抬头望向飘雪的方向,神情愣怔,眼中死气沉沉。
今早连下了四日的大雪总算止住,现如今的天微微放晴。空中的云勾着金边,飘飘荡荡,不多时又被一阵风打散,日光一点点从云团中泄出。
屋外有踩雪的声音,玉蝉估摸着人走了,也不急着开门拿吃食,撑着地起身走向床榻。
玉蝉解开沾着泥水的裘衣,隐约可以看出它原本的洁白与光滑。上等的料子制成的锦衣,如今就顺着玉蝉的身子滑落到地面。
玉蝉拨开前襟,托起襁褓中的孩子放在胸前。不似她娘一样只剩一片胸脯干净雪白,小娃娃嘴角沾着晶莹的涎水,乌珠般的眼睛明亮亮嵌在白嫩的圆脸上。
玉蝉哺着孩子,手指不自禁摸到她宝儿的脖颈处,那里一片乌紫。“是阿娘对不住你,但千错万错是你爹的错!”声音渐渐狠厉起来,失控与痛恨在深切的爱恋中穿梭,玉蝉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怀中的孩子感应到了母亲周身围绕的忿恨,不管不顾张开嘴嚎啕大哭。玉蝉的神思被哭声扯回,脑中的弦“啪”地一声断了,伸手就掐在孩子的脖子上。
被自己指甲掐得血淋淋的手,绕成圈环在孩子细嫩的脖子上,遮住了那一片淤青。
孩子不要命得嚎哭,声音渐渐嘶哑,双腿也慢慢蹬不出力气,小小的身体因为无法呼吸,在玉蝉的身子下挣扎扭曲着。
屋外的风卷着雪花肆意在狭小的竹屋里打着旋,窗户被狠狠吹开,撞在竹墙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玉蝉忽得撤下了手上的力道,整个人从床榻前的石阶上往后跌去。
她一边背着身子往后爬,一边嘴里大喊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只是给芸姐姐通风报信的,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直到无路可退,她蜷缩在墙角一直碎碎念着:“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涕泗横流,眼前是一道柔美妖娆的身姿,霓裳羽衣曲在耳边炸开。紧接着一片血红染了满殿,正在跳舞的身影轰然倒下,躺在地上的人像一口泉眼,鲜血直涌。
鲜血像一朵罂粟花在倒下的女子身后盛开,越开越鲜艳,越开越盛大。鲜血四处流淌,很快就淌到了玉蝉的裙子上。先是一滴,紧接着是一片。血色晕染,很快裙摆就全变成了滴着血的鲜红。
玉蝉疯狂地撕扯着身上火红的裙子,本就褴褛的衣裙变得更加百孔千疮。
玉蝉疯了一般冲到门边,摇晃着吱呀乱响的竹门,僵直的十指在门上拍得泛红,无人回应。
“你说过等我生了孩子就娶我过门的,将军怎可,怎可言而无信!”玉蝉伏在门边哭的抽噎,“赵贞儿是你的姐姐呀,亲姐姐呀,你竟与她有不伦之恋!”,玉蝉浑身失力躺倒在地,“那我,那我只能毁了她。她死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来娶我了……”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从床榻上传来的孩子的啼哭却不绝于耳。
玉蝉再睁开眼,已经是夜幕沉沉,屋里和院落没有一点光亮。“咚咚咚”耳边又是熟悉的敲门声,到了用晚膳的时刻。
玉蝉起身点燃屋里的蜡烛,光影摇曳,昏黄的烛光映出门外高大的身影,右手提着食盒,左手执剑。静待了半晌,秦阙放下食盒,打开了门锁推开屋门。
这是玉蝉第一次见到这人,他只负责她的一日三餐,即使她在屋里再哭再闹,也不曾有人过问过她半分。
秦阙的面庞蜿蜒爬满了狰狞的刀疤,已经难见原先的模样。左耳被人一刀砍去,伤口处由于反复发炎,变得丑陋不堪。眼瞳浑浊,像是羊乳滴进墨汁里,望向你的时候,透着寒意。
他径直走向屋里,弯腰将玉蝉先前癫狂之时撞碎的瓷盘碎片捡起,又费力把左腿伸向后方,半伏在地上,用毛毡布一点一点将地上能伤人的细碎瓷片收拾好带走。
玉蝉这才注意到,他的左腿似是无法弯曲,常人简单的一套动作做完后,他的额间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秦阙未发一言,玉蝉已认出了他。曾经是将军的得力部下,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但是在一场偷袭中伤势过重,双目失明,双耳近乎失聪,因此被将军安置在城中一隅,无人再见过他的踪影。
想来,这竹屋便是在他的院落中了,玉蝉苦笑。
秦阙将碎瓷片收拾完就走了,门口端端正正摆放着两个食盒。玉蝉试了试盒外的温度,将晚间才递来的食盒拎进了屋里。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玉蝉怀里的娃娃已经会笑着望着她咿呀乱语。远远从曲径的另一端传来刀剑挥舞带起的风声,断断续续。时不时还有剑刃刀柄无意磕在庭院石柱上的声响。
“宝儿,如今你不用再喝阿娘的乳汁了,阿娘要走了,要找你爹爹去了,你自己在这儿要好好长大呀。”
玉蝉开窗看了看屋外的日头,抱着宝儿站在窗边,不一会儿传来了她等待着的“唰唰”声,是秦阙练完功开始清扫院里的枝叶了。
玉蝉将宝儿放回榻上,轻手轻脚搬来一张圆木凳放在窗台下,提起衣裙下摆,轻巧翻出屋外。
从正院传来的洒扫声未停,玉蝉借着这声音悄悄踱到大门处,轻轻拉开门锁出去,又在外把门静静合上。
合上门的一刹那,院落里的洒扫声骤歇。秦阙将扫帚立在石柱边,沉思半刻,穿回竹屋将宝儿抱了出来。
玉蝉家的势力不及将军,为免被连累,几个月以来无人寻过她,只当作无事发生。
玉蝉着一身素色衣裳远远停在将军府的对街处。时过境迁,几个月过去,府外仍旧违令高挂着白布,门外还插着丧幡。
玉蝉顿悟为何将军只派又聋又瞎的秦阙一人看守她,为何秦阙一直只锁屋门却从未修葺过那晚大风吹坏的窗户,又为何将军从未来看过她和孩子……
因为将军放了她一条生路,因为将军的用情至深不是对她……
街边的摊贩已经开始做起了生意,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人们看着一个女子穿着素色衣裙,失魂落魄从街上走过。
夕阳西沉,天边映出一片霞红。玉蝉推开早上合上的院门,见到暖色中,秦阙手足无措地抱着宝儿,宝儿咯咯笑着用手指触摸他脸上的疤痕。笑声银铃般,划破玉蝉绝望的心和秦阙无波无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