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多年以后,夏小白仍然记得那个大雪的夜晚,启明的脖颈传递给她的温度。
接连下过几场雪,卫生院的院子里堆积着大片来不及融化的积雪。小马和秦笑笑在雪地上堆了各种造型的雪人。
陈院长晨起挑水看着这些神态各异的雪人笑着说,看这一场接连一场的大雪,瑞雪兆丰年,来年会是个丰收年啊!
入冬之后水缸便被搬进厨房里,早晨却还是会结一层厚厚的冰层,陈院长先把炉火生旺,待冰层化开便把水缸灌满,早饭照旧是陈院长做的馒头烩菜和白粥,随着一声吆喝,开饭喽,青石乡卫生院一天的序幕便正式拉开。
夏小白刚到诊室,便有一个头戴回回帽的男人抱着孩子闯进来,一脸焦急地说,他的孩子突然间昏过去了。夏小白赶紧接过孩子放到检查床上,是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因为大小便失禁,刺鼻的味道弥漫在燃着炉火的诊室里。夏小白顾不了这些,她明显感觉到孩子身体的热度,判断孩子是因为高热发生了惊厥。遂问男人,孩子发烧多久了?男人一脸愕然说,孩子这几天在家跟妈妈,他在山下做工也才回家来,看见孩子蹲在地上,玩的好好的便突然倒地。
夏小白用听诊器听了孩子心脏,然后拿来体温计给孩子测体温,同时让男人把退烧药灌进孩子嘴巴里。没一会孩子睁开了眼睛,夏小白拿出体温计,显示39.2°,她拿出压舌板,用手电筒检查孩子的扁桃体,孩子目光稍显呆滞,一直没有哭闹,扁桃体上有聚集的脓点,她让男人回去取孩子的换洗衣服,告诉他孩子需要留下来输液观察。
这是卫生院不多见的忙碌的早晨,小马给孩子输液的时候,秦笑笑拿来棒棒糖哄他,换了干净衣裤的孩子,眼神也逐渐活泼起来。
夏小白打趣秦笑笑和两岁的孩子一样都爱吃棒棒糖,秦笑笑红着脸说,是林生买了寄给她,他一直还记得我小时候的喜好。上午的太阳照进中药房,星星点点的光,晕在秦笑笑的脸上。
夏小白回到诊室准备给炉子添煤,远远听见兰医生在叫秦笑笑的名字,她转过头透过玻璃窗看见跟在兰医生身后俊郎的男子,留着平头,身材挺拔。
秦笑笑循着声音远远便看见兰医生身后的林生,她飞奔出来扑进林生怀里,林生张开双臂抱着她转圈。
对秦笑笑来说,这是不平淡的一天,一年未见的林生,似乎是从天而降的。林生说,想给你个惊喜啊傻丫头。
午饭陈院长特意做了臊子汤面,臊子是用肉和芹菜炒的,放了少许辣椒,他说,西北有风俗,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第一顿饭要吃面,所谓“送行饺子迎风面”。他看着林生和秦笑笑,一脸慈爱。
陈院长特意用大号的碗给林生盛面,林生以很快的速度吃完,陈院长赶紧再给他添满,他说很久没吃到这样好吃的臊子面了,部队里的单身汉平日都是吃大锅饭的。
秦笑笑心疼地抚摸他的脸,说他黑了也瘦了,林生说,男人黑一些会更有味道啊,哈哈,他爽朗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山上没有多余的宿舍供林生住宿,陈院长要带林生回家住,林生怕给陈院长添麻烦坚持去市区住酒店。
冬天的太阳落的早,还未到晚饭时间,夏小白便远远看见启明的车子停在卫生院的门外,他倚在大门上和兰医生边抽烟边聊天。看见夏小白走出诊室,他连忙掐灭烟蒂迎过来。
他说,叫上秦笑笑和她男友一起下山吃晚饭吧,我寻到一家带土炕的农家乐,可以盘腿坐在炕上吃饭的那种。
他始终记得夏小白说过的,对土炕文化充满好奇。
他继续说道,晚上就都住在我家里吧,我可以睡客厅,大床腾出来你和秦笑笑挤一挤,林生睡小卧室,还可以把陆子原叫上,晚上品茶聊天,难得的热闹。
夏小白内心是欢喜的,启明总会为她做好所有的安排。而她,并不会主动寻求任何帮助,启明懂得她内心的所有铠甲和脆弱。
农家乐到启明家大概有15公里的路程,一上车启明便打电话给陆子原,陆子原欣然应约。夏小白难得的健谈,坐在副驾驶的她一路都在和启明讨论晚上吃的土炕农家乐。启明看到她绯红的两腮和神采奕奕的表情,伸出手摸摸她的头说,真是傻丫头。他偶尔从后视镜里看林生和秦笑笑,她倚靠在他肩膀上,他紧紧握着她的手。
他们到家的时候,陆子原已经等候在门口了。
这是夏小白第一次来到启明家,两居室的房子,几乎一尘不染,如同夏小白眼中的他,洁净淡雅,有熏香的味道。客厅里摆放着根雕的茶海,是古老的树根形态。
房间里暖气的温度很高,大家纷纷脱下外套,围坐在沙发上,陆子原催着启明赶紧泡茶,说是晚上朋友聚会吃的油腻,特地来启明这里喝茶解腻。
秦笑笑佯装嗔怒地说,你不说出来,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们家林生而来呢!
林生打趣道,陆哥应该是不喜欢男人的吧?
我是既喜欢女人,也喜欢长的好看的男人的,陆子原说完狡黠一笑。
启明说,原来如此呢,怪不得单位里长的好看一点的男人的都躲着你呢!
满屋子爆发哄堂大笑。
有陆子原在,气氛总是会活跃很多。
启明用热水淋茶壶,等待茶壶温热的时间里,他将普洱从茶仓中取出,放入茶则,秦笑笑问为什么还要用热水淋壶,林生刮刮她的鼻子说,是要升高茶壶温度啊,以免泡茶时水温被茶壶抢走,影响茶汤的风味。
启明惊奇林生会对茶道有研究,林生说单位有个营长喜欢这个,常常邀请他去品茶,一来二去便也看出点门道。
夏小白看到启明将热水均匀地淋在茶叶上,然后再迅速倒入茶海中。他有修长干净的手指。
等待茶叶舒缓的间隙启明起身打开电视,电影频道刚刚开始播放杜拉斯的情人。
启明说,茶叶最终要经过冲泡奉茶才会为品茶人展现出最好的状态。
启明喝茶的时候并不用手拿杯缘,而是中指放在杯腹十二点钟方位,拇指放六点钟方位,夏小白看到他修剪整齐的指甲。
林生和陆子原学着启明的样子品茶,并热烈地探讨茶道。
夏小白和秦笑笑把启明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窝进沙发看电影。
这部电影是夏小白大学里便看过的,最先看的是书,继而又看了电影。
片头是冗长的黄色,湄公河黄浊的底色,也是陈年记忆泛黄的颜色。
那是全世界最美的一条河。湄公河。河水浑浊翻滚。
她在凝视这条河。
男式礼帽,贴在身上的浅金色裙,一双踢破脚尖的舞鞋。
然后故事便开始了。
念旁白的老年的杜拉斯,常跳脱出来以冷冷的眼神俯瞰着年少的自己。
秦笑笑看的入神,她说这是她第一次看杜拉斯的作品,被电影里那种独特的叙述方式吸引。
夏小白清晰记得书中的一段场景。他帮她洗浴。用一个木桶里的水缓缓洗去她身上,他们的汗液和体液。那个场景里,弥漫着无处宣泄的爱的气息,抑郁而温情,绝望而萎靡。
爱情让他们无路可退,现实又让他们寸步难行。昏黄的光线里,水沿着她躯体的一侧流下。
九点一刻,陆子原起身告辞,因为相谈甚欢,林生挽留他再坐片刻,陆子原调侃说道,今天你车马劳顿,早点休息,明天可以再聚。
启明给夏小白和秦笑笑换上干净的床单和被子,也给林生的房间铺上被褥。之后,各自洗漱,互道晚安。
夏小白和秦笑笑躺在床上的时候,秦笑笑依然没有从电影情节中走出来,她说最后的二十分钟她非常想哭,却还是忍住了,怕林生会担心,许久不见,该是高兴才对。
夏小白这一刻躺在启明的床上,隐约看见窗外浅浅淡淡的月光。
秦笑笑突然说,小白,你们其实是互相爱着的,对吧?
夏小白知道秦笑笑口中的你们是指她和启明。并没有回答,翻转了身说,很晚了,睡吧。
她感受到秦笑笑在身后随即也翻转了身。
她没有告诉秦笑笑,她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也是在最后的二十分钟,她看着他娶妻。中国老式的婚礼,吹唢呐热闹的迎亲队伍,新娘头上盖着红布。她在围观的人群里。
隔着河,他望了她一眼。
那个眼神突然就让夏小白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