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云青禾(中)
终于等到训练结束,侍远怀着一丝莫名的期待回到市里,开始正常上下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一月一月过去了,眼看秋去冬来,他再也没能见到云青禾。这些日子里,侍远和朱颜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关系,不结婚,不分手,不亲近也不疏远。不过表面看起来,俩人关系倒比从前好了,因为不再吵架了,有时候甚至会有说有笑。寒假里,侍煦带着女朋友程雁秋来玩,朱颜陪着侍远,恪尽地主之谊,俩孩子对她也亲热,一直“嫂子”、“嫂子”的不离口。侍远在旁边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侍远甚至想,朱颜这样耗下去的话,除了跟她结婚,他似乎已经无路可走。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那是年后的一天,还没有出正月,有天侍远晚上加完班回来,看见朱颜坐在灯下等他,旁边放着两只大行李箱子。他不明所以,问:“这么晚了还没睡?”朱颜微笑着看着他,她说:“我们分手吧。”侍远始料不及,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为什么啊?”好像他不愿意似的。朱颜说:“我现在想明白了,既然你已经不属意于我,这样耗下去,对我半点好处都没有。眼看我就三十岁了,我总要为自己将来打算。”侍远一时竟答不上话来,他心想,这也怪了,怎么说想通就想通了?他说:“无论如何,是我对不起你。”朱颜说:“这种事,也不必说什么对不起。合则来,不合则去,我念了二十年的书,未必还不明白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侍远默默的在她旁边坐下,过了一会,问:“那你打算住哪里?”朱颜说:“我已经跟学校申请了教师公寓。”侍远说:“其实你不必搬家,可以住在这里。反正我也不常在家。”朱颜笑着说:“呸,你想得真美,有我在你省了多少事?不用雇佣管家、清洁工、厨师、佣人、看门人……”笑得说不下去。侍远说:“谢谢你!我能怎么报答你这几年的照料。”朱颜说:“这样啊,我们学校盖了一批房子要分,我的钱好像不太够……”侍远说:“没问题,有前男友呢。”两个人都笑起来。朱颜说:“我们多久没这么开怀大笑了?”侍远说:“坦白说,我真没想到我们会这么愉快的分开。我甚至做好跟你结婚的心理准备。”朱颜说:“你太悲观了。老实告诉你吧,我现在恋爱了。他很爱我。他很多地方比不上你,不过跟他在一起,我非常的幸福。我现在才明白,其实女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从心里爱她的男人,不必腰缠万贯,也不必英俊倜傥。”侍远很意外,不过也很高兴,他说:“真的为你开心。”朱颜站起来说:“好了,我该走了。”侍远说:“这么晚了,我送你。”朱颜说:“不用,他在下面车里等我呢。”侍远这才想起来刚才停车的时候看见楼下车位有辆奥迪车,他说:“是大款呢。”朱颜说:“车是他借的。”
侍远帮她把行李箱放进电梯里,朱颜微笑着跟他告别。眼看着电梯缓慢的合拢,侍远心里突然感到一点失落。对于一直想分手的他,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是再好没有的了。他是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朱颜都已找到真爱,那么明悦呢?她那么聪明漂亮,这些年来,难道就没有男人追求?他不敢去深想,只是计划着工作调动的事虽慢,他可以先办旅游签证去看望她一下。
从前没有打定主意的时候,似乎也没有那么迫切,现在朱颜已经离开,心里再无顾忌、挂碍了,立刻变得迫不及待起来。然而,好事多磨,越是急切,越是不得脱身,迁延下去,直到过了三月,方才动身。在飞机上的数个小时,侍远一直不能平静,随着距离目的地的接近,他觉得自己紧张得几乎无法控制。一别数年,她可无恙?他克服着内心的恐惧,在分公司安顿下来后,搭车去了明悦的杂货店。谢天谢地,门开着。他双手搓搓脸,脸部的肌肉因为兴奋和紧张几乎战栗了。他走进去,看到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年轻女人,手里编着一顶草帽。这情景几乎是昨日重现,可是他却失望的站在那里。因为不是明悦,女人没抬头,他就已经知道不是她。他问明悦的情况,女人告诉他说,今年初春明悦的弟弟跟一个橡胶园主的女儿结了婚,住到别的镇子上去,随后明悦就远嫁他乡了,这间店也盘给了别人。侍远听了,像兜头被浇了一盆冰水,今年初春,今年初春,就是相隔这么几天。他环顾店里,虽然增加了许多的新事物,但还是让他感到破败、局促、黯淡,他曾在这里帮她做事,对所有货架、工具都那么熟悉。如今故地重游,因为店里的女主人换作他人,一切感觉就不对味了。他感觉自己像个鬼魂似的,来寻访旧主,然而旧主已经不在,他就无可依附,无可栖息。之后,侍远又去了一趟明悦的家,这一路风景依旧,但他此行只是个陌生人,再也不会与这一草一木发生什么联系,他走到她家门口,踏着老旧的楼梯一级级的走上去,门上挂着锁,他又一级级的走下来,走到最后一级,颓然坐下去。一切都变了。昔日灯下温暖、愉快的一家人,都变了。明悦母亲已早逝,弟弟已别处成家,她已远嫁他乡,都变了。来此寻访她的自己,难道没有改变吗?他不知道。他坐在楼梯上,看见一只潮虫蠕蠕的从他的鞋子边上爬来爬去,他没有感觉到眼泪大颗的掉下来。
从前不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侍远总会对自己说,还好有一个人真的爱我,有一个人在等待着我,有一个人需要我。现在,这一切信念都怦然坍塌了,在这个世界上,他真正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即使他有再多的朋友,也无法摆脱这种彻底的孤独,因为他失去了最重要的爱人。其实结局早就可以料到,理智的时候,他甚至想好了,如果回来得知明悦已结婚,他会怎么说,怎么做。但他还是不能不伤心欲绝,特别是想到她不过刚刚离开。命运是这么残酷,它以我们每个人都不可预知的方式,决定了这一切。侍远在楼梯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乘飞机离开。奇怪的是,返程在飞机上,他一直在酣睡,睡得如此平静、沉酣。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心里的一个结缓缓的打开了。
等闲时光容易过,不觉又是一度金秋。侍远接到了朱颜的请柬。他本不想去,可是想起朱颜的宽容和大度,他又不得不去。赴婚礼晚宴那天,他走进酒店,被服务员询问是哪一方的客人,他想,若说是女方客人,人家问是她什么人该怎么说呢?前男友?何况她的很多姐妹都认识自己,不免尴尬,于是他说是男方客人,于是被招待到相应的席面上。刚一落座,他就看到桌子对面有人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笑。他仔细一看,竟然是云青禾,不过她今天做成熟打扮,穿着很正式,不仔细看倒没认出来。他吃了一惊,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她?特别是看到她笑意弯弯的眼睛,他就感觉到自己谎言被戳穿,因为她分明在说:“你连新郎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还敢冒充男方客人。”侍远尴尬,此时婚礼已开始,他猛然起身离开有些触目,于是他等到场面比较热烈的时候,悄悄的溜出了酒店。谁知刚走到地下车库,就被云青禾追上了。他只好停下来,说:“这么巧,你跟新郎是亲戚?”她说:“前女友。”侍远惊讶地说:“这么巧!”云青禾哈哈笑了,说:“骗你呢,哪有那么多巧合?”侍远说:“能不能正经说句话?”云青禾说:“好啊,请我吃饭。你应该好好谢谢我。”侍远纳闷,但一想自己也没吃两口饭,于是答应了。在车上,侍远问:“想去什么地方?最好去能刷卡的地方,今天的现金全当礼金了。”她说:“我想去大排档吃炒田螺,你总请得起吧?”侍远笑了,心想,真是小孩儿,他说:“不卫生,怕有寄生虫。去好一点地方吧。”云青禾说:“不要,就吃炒田螺。”侍远只好带她去吃炒田螺,特意去了距离公司很远的地方,以免碰上认识的人,惹些流言。
侍远看着云青禾吃得很高兴,也有了兴致,他说:“刚到这儿的时候,最喜欢吃炒田螺和绿豆冰沙。”云青禾说:“那你刚才装模作样的反对?”他说:“我是怕你吃了不舒服。”她说:“我才没那么娇贵。”侍远问她因为什么要谢她,云青禾只是笑。等到吃得差不多饱了,她才笑着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朱颜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侍远说:“那是因为她有了新的恋人了。”云青禾竖起大拇指说:“聪明。我想了很久,既然你不肯告诉我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人家手里,我只能想方设法让她主动离开你了。那么什么才能让一个女人离开一个不爱他的男人呢?除了自尊心,还有一个更见效的法子,就是有一个爱他的男人追求她。”侍远忍不住笑了,说:“哪来的这些歪理?”
云青禾说:“你肯定不爱读书。这是书上说的,女人喜欢爱男人,不过更喜欢男人爱她。如果面对矛盾的选择,大多数女人,虽然不无痛苦,最终还是会选择爱她的男人。因为这对于她们,比较容易些。”侍远咽下一口水,说:“这是谁说的,好像真的有点道理。”云青禾得意的说:“那当然,所以我就求着我一个好哥们去追朱颜,果不其然,半年就搞定了。我当时吧,只想着帮你脱身,谁知道人家俩人竟然相见恨晚,真的相爱了,这不,都修成正果了。唉,这个世界上的事儿,真没法说。”
侍远这时才回过神来,他用水杯碰了一下她手中的酒杯,说:“那真得敬你一杯,这年头,促成一桩婚事不容易,专业的媒人都得费老大的劲呢。”云青禾说:“我还怕你会接受不了。马来的爱人也结婚了,本来死缠着你的前女友也结婚了。要是我不多事,你起码还能跟朱颜在一起。”侍远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干嘛这么费心帮我?”云青禾说:“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那天晚上你背我回酒店的时候没有做坏事。”侍远忍不住念佛,说:“幸好我只是动了动歹念,没真的干嘛。你当时是在装睡,我还做坏事呢,动手之前就被你干掉了。”云青禾呵呵笑了,说:“拜托,后来我告诉你你才知道我装睡的好不好?”侍远不想跟她辩论这些,问:“跟你男朋友怎么样?”她说:“我没有男朋友,从来没有过。”侍远叹了口气,说:“我真不知道你那句话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了。那次你在礁石上哭,不是说你男朋友要跟你分手吗?”云青禾说:“我当时哭是因为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侍远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当然是不喜欢别人满嘴谎话,不过要批评她吧,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也没这个资格。长这么大,谁还没说过谎呢?
云青禾看他闷闷不乐,就说:“别生气了,我以后尽量少骗你。”侍远说:“无所谓,一年半载的也见不了一面,想多骗也不能。”云青禾说:“那么你是希望跟我常见面了?你现在在基层混,当然见不到我。不过,过一段有个机会,可以让你常见到我,我会帮你留心。”侍远心想,我就随口这么一说,并不代表想见到你,也不敢说。他只是说:“千万别,顺其自然吧。工作上的事靠女人帮忙,我接受不了。”云青禾笑着说:“好,有骨气,你自求多福吧。”吃晚饭,侍远把她送回住处,因为车子不能开进去,云青禾在小区门口下车。侍远说:“那,你当心。”云青禾在下车前突然转过脸来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喜欢你,不过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你一直恋着别人,把自己囚住了。现在你自由了,可以追我了。”说完,不等侍远回答,她就下车离开了。
侍远在车里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绿荫深处,才发动车子离开。他又不傻,岂能毫无感觉,只是,他不想追云青禾,她家背景太好了,而他太普通了。作为一个男人,他不想让人家说他高攀,不想被人看轻。如果她只是普通的女孩,如果她还是这么喜欢他,也许他会追她的。喜欢被爱的,不止是女人。可是,这不行。身份的悬殊像一道鸿沟一样阻隔着他们。当然,如果他足够喜欢她,这都不算什么。问题是,他自忖还没有到那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