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这两日天气反常得很,上半天艳阳高照,晒得人呼吸都不顺畅,一路只能赶着阴凉地走。过了午后,热风弥漫得没那么厉害,受了暑气的人们还躲在家中,紧紧地拉上窗帘。殊不知此刻天空风云变幻,乌云压城,稍微一个不留意,一场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这两日天气预报都是暴雨,十二点一过,便早早地将晒得发烫的衣服收拾好,拿着薄薄的一册书在窗口守着。这是海明威有生之年写成并经他亲自修改的最后一部作品——《流动的盛宴》,短短一百多页,我读得却极慢。谈不上是一本小说,更像是一本地道的巴黎观光指南。此书记载了从1921到1926年,海明威与第一任妻子哈德莉在巴黎游荡的岁月,前后跨度六年,书中详细描绘了两人居住的街道全景,甚至没有放过一家具体的商铺。此时作者生活清苦,贫困,而巴黎此时,也多是郁郁不得志的作家、画匠。巴黎的天气多变,一阵暖风往往将春天催熟,而一阵冷雨又常常将它打回去。作者说:“在巴黎这是唯一叫人悲哀的时刻,因为这是违反自然的。”
没过多久,天空开始褪色,渐渐发青发乌,四下里的热气也陡然散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闷雷的声响。暴雨来临前的一瞬,大地往往也是分外明朗,清晰。与此同时,天上的云层也在加速聚集,增色、变厚、变沉,闷雷越来越近,近到可以揣度出声源的大致方位。我明白,这场大雨开始急不可耐了。
海明威有好几段婚姻,而与他共度巴黎六年时光的,恰恰是他的第一任妻子。据说两人相爱八年,爱极了对方,也恨极了对方。无论如何,从书中的描写来看,哈德莉都算得上是海明威的知己。他常常这样安排两人的午后时光“我们可以沿塞纳河路散步,去看所有的画廊和商店的橱窗……我们要回家来,吃一顿很好的晚餐,然后我们读读书……”。我太喜欢这样简单而细腻的描述,忍不住作了幅简笔画,毫无绘画基础,只是拼命地想留住这难得的静态。我以为作家的妻是难做的,太俗走不进爱人的心,太雅又失了活泼。你得可爱,感性、贴心、随和,最好是有千面,万种风情。你不必知书达理,也无需红袖添香,但你若看到我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第一件事别想着往医院里送。序言中说:他与第一任妻子哈德莉比之与后来的三个妻子,相对来说有着较纯洁的爱情。他们节衣缩食,对清苦的生活甘之如饴。
《甄嬛传》里,雍正发妻纯元未露一面,而贯穿始终。而纯元去世,甄嬛的顺利当选,也是因为容貌和纯元有几分相似。雍正曾书信告慰爱妻:念悲去,独余斯良此身,常自魂牵梦萦,忧思难忘。纵得莞莞,莞莞类卿,暂排苦思,亦除却巫山非云也。一句“莞莞类卿”,无疑断送了和甄嬛的全部情分。无论男女,若是得知自己的一言一行全做了他人的影子,即便性情再好,也是如山高如海深的委屈。此剧人言帝王无情,自然是站在甄嬛的角度,但是从纯元处看,雍正却是个例外。后妃众多,春光再好,也不如当年雍亲王府,凌寒独自开的景致。
这大概就是发妻的缘故,不是海明威是否也如此。
窗外陆陆续续飞过两三截刮断的树枝,风已然猛烈了起来,随处也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雨点声。敲在金属盆里,泥塘里,庄稼地里,蚂蚁的前脚背上。我想起儿时有一次外出,回家的路上也碰到这样的狂风大作,不一会儿雨水就开始倾覆。那个时候怕母亲担心,也不想在外边耽搁时间,只好顶着暴雨上路。谁知冲进雨里,才知道下得太急,太猛,风从八个方向猛灌进来,一把伞不过几秒就被折断。站在暴雨中,寒风夹着雨水从脊梁骨一路拍打,心里着急,却怎么也迈不出步子。鞋里早浸透了水,每走一步便觉得踩出许多涌起的水泡,黏,湿,和跳进泥塘里毫无区别。回到家中,母亲骂我太笨,说聪明一点的小孩都知道躲。我心里委屈,想着自己也是怕她担心的缘故,才发了疯一样地往回赶。不过这场经历实在是很有意思,我后来看到再大的雨也没了原先的惊惧,伞也陆续坏了许多,没有一把再被狂风吹折。
《流动的盛宴》里,海明威以这样的一段话开篇“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这无疑可以作为巴黎的城市名片。我前几年沉迷外国小说,提起巴黎,会想到香榭丽舍大街,茶花女、小仲马、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他们构成了我对巴黎的原始印象——上流。这本回忆录俨然让我看到了这个城市的另一面——亲近可爱。衣着朴素,吃食简单的作者,在黄昏时分挽着发妻漫步塞纳河畔的那种可爱。人有千面,城也有。
雨停了,合上书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