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间病房里由北向南排列四张床，一并排住三个农村老太太，我婆婆居中。最南边的一张床上，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子。
我进病房的时候，婆婆正在在闭眼休息。我拉住她的手，问她感觉怎么样，她睁开眼，笑了：“你怎么来了？”声音跟以前相比，弱点，但依然中气十足。我心里暗舒了一口气，——还好，起码看起来精气神还可以。
那天早上，俺家孙师傅接到孩子三伯电话的时候，说是老人吃不下饭，精神很不好。我才跟他说了，几天前我做的那个梦。
几天前一个早上，在梦里醒来——老家正办丧事，孩子三娘在忙碌着……醒来后，恍惚了一会，突然心里一惊，想跟孙师傅说，见他还在打着鼾，就忍住了。
记起来以前租房住时，那个房东老板娘曾教给我破解噩梦的方法，我默默地把自己的十个指头一 一咬过，就把这梦埋在心底。
北床的老太太，知道我是儿媳妇后，赞说：“现在儿媳妇，都孝顺哦。”我婆婆接过话说：“是的，俺家闺女、儿子、儿媳妇都孝顺。”说实话，这可不是我婆婆一贯的风格，也许是这几年活明白了。以前公公还在的时候，回老家过年过节，听到的都是他们说这儿家、那儿家的不是。听得我难过又心烦，孙师傅就是直接走开不听。看来，人都是会成长的，老人也是。当然，也许是儿子们也在成长吧。
我笑了——婆婆周三住的院，我周六下午学生离校了才到的医院。孝顺肯定谈不上，只能说是尽一个媳妇的本分吧。当然，婆婆那么多儿女，也不需要媳妇请假去医院尽孝，只要该花的钱花到了就行。
北床的老太太似乎毫不示弱：“俺家闺女儿子媳妇也都孝顺。俺家儿子说……”她陪床的老伴还说：“俺家孙子孙媳妇也很孝顺。俺家孙子……”她那老头挺能说的。不过说实话，北床的老太虽然也是农村人，但看老太太面相，八十多岁的人了，面色白皙红润，确实像是有福气的人。
嘿，这架势，似乎攀比起来了。我得帮我婆婆啊。我跟他们说，我婆婆是很有福气的，不仅闺女、儿子来陪，你看她外孙子重孙子也来陪床的。当时，确实不仅我孩子大伯陪在医院，大伯家的孙子和小姑子家的儿子，两个孩子都是读中学的半大小伙子了，也陪在旁边。
听了我的话，婆婆简直脸上放光，连说“就是的”“就是的”。
我问婆婆晚上想吃什么，孩子大伯说他儿媳香玉回家熬稀饭了，等会就送来了，晚上也是她在陪床。
我对婆婆说：“你老人家最有福气了，孙媳妇给送饭又陪床，估计俺们全泗洪县也难找第二个的呀。”婆婆高兴地笑了。
2
北面两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说得热闹，南床却悄无声息。看她一个人在默默地啃着一个干馍头，我说：“你没买稀饭喝嗷，我去帮你打瓶开水吧！”她忙说不用，说床头暖壶里有水，声音软而无力。
北床的老太太跟我介绍说：“俺们这三个老妈么（方言，老太太），我比你老婆婆大两岁，84了；她（南床）最小，才72岁。”
我看南床老太黑干黄瘦的，精神很不好，一看就是一辈子辛苦操劳的老人。我问她是哪里不舒服的。“她也是胃不好，吃不下去饭的。俺三个老妈么一个毛病，都吃不下去饭。”北床的老太太抢着替她回答。“你老婆婆那天刚来的时候，头都撑不起来，住院挂几天水，精神好多了。”北床老太的老伴跟我说。
说实话，北床老太，84岁，耳朵不背，声音响亮，真羡慕她。怪不得头天晚上，孙师傅从医院回去，叹着气跟我说老妈妈吃不下饭，很羡慕旁边那个老人。虽然听那老人说她胃不舒服吃不下饭，我到的时候，正值她在吃晚饭，我看她吃得也还可以。
看着南床的老太太啃着干馒头，我说：“你胃不舒服，怎么还吃这么干呢，应该吃点粥或者面条啊。”她说馒头是早上的，再不吃就坏了。正说着呢，突然说肚子疼了，不是那种要上厕所的疼。忙给喊了医生，医生来看看说，等会给她输液。
这时，最南床那个年轻女人拉开了床隔帘，对她说：“你都住院了，还那么省干么滴，闺女儿子都不能来陪你，老头吧晚上也回家去了，就丢你一个在这，万一夜里有什么事怎么办？！“这也是个快言快语人。
不仅她这样说，她的陪床妇人和北床的老夫妇都说南床那老人——闺女离得远吧，儿子也该来啊，两个儿子，一个也不能来，那老头也不能离开呀……最南床那个年轻女人还说，不要一辈子总是为儿为女的，也为自己打算打算……
老太太一直没怎么吭声，莫名的，我感觉替她难受。我说，咱们农村传统家庭，做老人的不都是这样的嘛。包括我们自己做了父母也如此，为儿女考虑啊。儿女不在身边，陪不了床，也是无奈的。父母不到一定时候不会麻烦孩子，自己还能行，也不舍得让孩子抛家舍业来医院陪床，这也都能理解的。
其实，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我那为儿女操劳一生，最后只“麻烦”儿女二十天的妈妈。心里一阵难过。
可能因我的话，让南床老太摆脱了大家对她善意的责备，老太太跟我说，她有两个儿子两个闺女，都不在身边。儿子们都在外打工，大闺女家在南京，小闺女更远，结婚在山西。她和老伴在家种十几亩地，养点牲口。每年攒点钱，暗暗帮助比较困难的大儿子家。
老伴为什么晚上要回去呢，因为家里还囤着一万多斤的麦子，院子里还圈着三只羊，一群鸡。家里没人看门，很不放心。她说现在庄上都没有青壮年了，经常有人家东西被偷。说前段时间，有一家晚上没人，结果麦子被人家搬走十几口袋。所以，不放心家里，老伴都是白天陪床，傍晚时骑车几十里地回家看门。
正说着，她老伴打电话来，说到家了。听说她肚疼在输液，老伴着急又无奈。电话里，听她老伴跟她商量说，要不让小孩舅每天晚上去帮忙看个门，晚上他就能陪床了。她连忙拒绝，说自己可以，不要让她兄弟去看门。
老头的电话一挂，南床年轻女人就问她，为什么不按老头说的，小孩舅帮忙看个门有什么呢！我也说，这样安排不是挺好的嘛，兄弟心疼姐姐，这个忙肯定能帮啊。她说她弟弟也六十好几的人了，跟他们也不在一个村里，隔着一二十里地呢。她担心弟弟白天干活累一天，晚上骑车去她俩看门，万一路上出个什么事，她怎么安？！听她这样一说，我觉得也是。我对她说，我婆婆孙媳妇今夜陪床，你要需要帮忙，也可以喊一下，肯定都能帮忙的。
这确实是个心思细腻的老人，确实也是个操劳命。
3
婆婆喜欢吃鱼，我跟她约好，周日中午我给她做手擀面皮。昂刺鱼下面皮，她肯定喜欢吃。
我做好饭，提到医院时，已经十一点多了。上午是大姑姐在陪床的，她说她受雇干活的大棚老板打电话给她，下午要割小白菜，我到医院后，她就匆匆离开了。
我给婆婆盛好饭，果然她很喜欢吃的样子，吃得也还可以。
“你老婆婆夜里把我们都吓死了。”北床老太太的老伴对我说。没等我问，他接着说：“孙媳妇陪床睡在她（我婆婆）脚头，半夜里你婆婆突然大喊大叫：“你是谁！你怎么在俺家的！一边喊一边推搡捶打孙媳妇。”
那老头学说的时候，我婆婆也不好意思笑了。她说孙媳妇忙喊“奶奶是我！我是香玉！奶奶，我是香玉！”婆婆这才回想起来是在医院里，一阵闹腾把整个病床人都吵醒了，连护士站的值班护士都惊动了。
正说笑着，进来一行人，原来是南床老太太夫妇俩，还有一对中年夫妇进来了。老太太的老伴个子不高，还有一只眼好像是坏了的。听老太太说，小闺女听说她住院了，夫妇俩从山西赶过来的。我听了很为她高兴。
听他们一家人在安排晚上陪床的事。老太太的老伴意思是，女婿和他一起回乡下家里，闺女留在医院陪妈妈。女婿当然是同意这安排的，可那闺女说，家里蚊子太多了，回去怎么睡的。老头说，夜里把空调开着，没事的。女婿也说没有问题。
可是，那个闺女就一直说，不能回去睡，让她男人去附近住宾馆。女婿没事的，说跟老父亲回去，明早一起过来，那闺女就坚持说家里不能睡。他们在来来回回说这个事。后来，老夫妇俩都不说话了。一会，老太太弱弱地对她女儿说：“要不你俩都搁外面住吧，我一个人在医院没有事。”
我听得心里起烦。我知道那闺女的意思，她肯定料到家里埋汰，不干净，担心他丈夫住不舒服。
我很想说她，你回来探望老妈妈，陪两天床，哪那么多狗屁讲究！都是普通人，都是农村出来的，别说老妈妈生病了家里没人收拾，就是没生病，就是不干农活不养牲口，七十多岁人了，家里也不会干净的。你明知道不干净，那就和你男人傍晚回家收拾去，让你老父亲留下来陪床也可以。
当然，这些话只是在肚子里嘀咕。反思我自己，为了自己的小家庭，为了照顾丈夫孩子，而忽略甚至轻慢了自己的父母，这样的蠢事，不是没干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