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的一座老旧公寓里阳光勉强能从细长的窗户照进来。盘踞在有限的阳光下是一张破旧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沙发。一个老人,提着酒瓶,颤颤巍巍的跌坐在了沙发里。老人看上去很邋遢,花白的头发已经过肩,显然很久都没有洗过了,一块块的结成了饼子,和他花白的胡子联成了一片。胡子上半部是各种汤汁的颜色,下半部也是因为肮脏,结成了一小缕一小缕的辫子。老人的大衣早已经分不出是什么颜色,反正就是烂糊糊脏兮兮的那么一坨,包裹着他苍老的身体。
老人用他那已经不听使唤颤抖的双手往沙发前小凳子上的杯子里倒着廉价的威士忌。边倒边念叨着:“威士忌加苏打水,就这样刚刚好了。”他说的是中文,略带江浙口音的国语。原以为他会胡乱的灌下这一杯黄汤,却不料只是细细的抿了一口,就把自己扔到了破旧不堪的沙发里面。阳光直射着他的眼睛,他索性闭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发霉的味道,可是恍恍惚惚之间,又似乎飘来了淡淡的花露水的气味,夹杂着些许的烟草味,还有女人红唇上的胭脂香,就这样影影绰绰的把他又带去了那里。
一个女人拉着他的手在富丽堂皇的舞厅里急急的飞奔着,女人很是熟悉这里,不肖一会儿,他们便在一个安静的走廊尽头停住了。女人的脸因为剧烈的奔跑显得绯红一片。他的呼吸倒还算均匀,毕竟常年沙场征战,训练了他强健的体魄。鎏金的柱子里模糊的显着他的倒影。身材匀称,一袭笔挺的西装,乌黑的头发梳着三七开的小分头,轮廓分明的脸上衬着俊朗的五官。此时他正饶有兴味的看着那个牵着他手奔跑的女人。女人攥着他的手还没有分开,他心中暗自纳闷,这个女人究竟什么来头,不仅横空出世在百桐舞厅成了胡煜的表妹,还卷进来佟乐瑶和陆嘉勋婚事,此时此刻还抓住了他郭大副官的手在百桐里狂奔。
女人缓过气来,才发现自己攥着个陌生男人的手,其实也不算陌生,刚刚已经大概听了个介绍,二十九军的郭启天副官,白志诚军长的得力干将,二十九军在南京真正的执行人。女人看着郭启天玩味的目光,显然很不悦,迎上来他的目光。如果有一见钟情,那么郭启天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黎竹的。
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有意思的女人,年纪轻轻却装出一副大姐头的样子,佟乐瑶和陆嘉勋的事情还没有理清楚,她又惹上了大魔头冷方。成日见看她大大咧咧,唯有那天夜晚,看着她衣衫不整的出现在午夜南京的街头,似游魂一样的飘荡的时候,郭启天第一次有了那种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想把她揉进自己生命里的冲动。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不仅仅是因为家中已经有了父母安排的贤妻,更因为他当日加入组织时候曾经发誓,为了独立民主自由的国度,无情无爱无我。他是随时准备好为了信仰去牺牲自己的,他不可以有牵挂,不可以有留恋。所以每次在和黎竹接触的时候,他都逼着自己去保持那该死的距离。他恨这种距离,但是又不得不去坚持这样的距离,因为他自己知道,只要再那么走进一点点,他就会彻彻底底的沦陷下去。
局势越来越坏,再见黎竹已是南京沦陷之后,他们在上海的百摇舞厅重聚。那时候的小丫头已经是百摇的老板娘,周旋青帮日本人和其他各种势力之间。第一眼看见谈笑风生风声的她,郭启天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她知道自己有多危险么?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她又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她呢。只是那时候的他什么都不能做,明明已经刻印在骨头里的印记,却要当作初次见面时候的云淡风轻。她给他调的还是最简单的威士忌加苏打水,那就证明她也是记得的,只是此时此刻的郭启天是已经是明面上投靠了日本势力的汉奸特务了。出于日本人还没有完全的信任他,倘若此时让日本人知道黎竹和自己的交情,那么很显然也是把她往危险里面多拽了几分,郭启天永生永世都不会去做一丁点让黎竹受到伤害的事情,虽然无法去向她表达爱意,至少自己还能护她周全。
渐渐的,郭启天迷上了威士忌加苏打水的味道,无论开心烦心他都会去百摇点上一杯,品着酒,看着她。他明白或许在黎竹的心里,自己不过是一个故人,但是每天只要看见她笑,她闹,她安好,郭启天心中那一块最隐秘也最柔软的地方,才会感觉丝丝的暖意。上海外围炮火连天,百摇的霓虹和音乐里,仿佛是这乱世里唯一的慰藉,尽管每个人都知道,这慰藉脆弱的像一张纸一样。
终于日本人还是盯上了黎竹,她卷入了一场药品的事件里。一大批的紧俏药被神秘人物送去了抗日区,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人物是谁,但是有人透露消息,百摇的老板娘正是促成这桩买卖的中间人。黎竹被抓进了76号。郭启天四方打听,动用了一切可能动用的关系,才在76号里面见到了黎竹。
切肤之痛是怎么样的呢,此时此刻的郭启天正在承受着这样的疼痛。眼前的黎竹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她的身体上全是鞭打和烙痕,十个手指夹,十个脚趾甲也全部被拔了出来,手脚的关节显然已经是错位了,就这样的身体,因为毒品药物的作用,正不规则的痉挛着。郭启天不忍心去看,但是他必须去,他的任务是要确认,上海到抗区的物流路线有没有暴露,必要的时候,他的任务是杀了黎竹。徇行逼供的日本人,显然没有问出他想要的结果,此时歇斯底里的折磨着黎竹来宣泄自己的怒气。郭启天感觉自己额头上的筋因为极力的忍耐,要爆炸了。他恨不得去受这些苦的是自己,又恨不得马上生撕了这帮日本畜生。他想冲到黎竹面前,狠狠的抱着她,用自己的身体去分担她的痛苦,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表露出自己的一丁点情绪,他的任务是潜伏,他不能暴露自己。他缓步走到黎竹跟前,揪起她破碎的衣领,把她拎了起来。挑眉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逼问着她物流的路线和接头人。黎竹不说,他就一个耳光一个耳光的抽打着他,直到监刑的日本人看累离开了他才停下已经麻木的手。此时的黎竹,鲜血已经控制不住的从嘴巴里淌出来。郭启天潜开身边的副官去拿烟,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了黎竹的面前。黎竹的神智被郭启天的大耳光子从毒品里拉了出来。她此时才看清楚了眼前红了双眼的郭启天。“呸”一口鲜血夹着打断的牙齿啐在了郭启天的脸上。郭启天抹了把满脸的鲜血,弯腰拾起了在血泊里的那枚牙齿。抬身的一瞬间,他和黎竹的距离小过短短的一公分,只听见黎竹细细的传来:“找机会杀了我。”郭启天正了正身型,眼神迅速从惊愕中恢复到之前的阴郁。他扯起黎竹的头发把脸凑到她的面前大声嚷道:“你以为我没有办法让你开口么?早点说出来,少受些皮肉之苦。”说完用日语吩咐监牢外的日本兵去拿竹签,他要一根一根的钉进这个支那女人的十根手指里。竹签拿来了,刑讯室的日本兵也都围了过来,他们不想错过这样的时刻,每一声支那女人的惨叫都能让他们莫名的兴奋。少佐也来了,谢保全和另外两个日本兵压住了黎竹的身体,郭启天拿起一根竹签便开始往黎竹的手指里订,一寸,两寸,黎竹凄厉的喊叫声在回廊里不停的回响。郭启天的心也在陪着黎竹一起滴血,疼痛。每一根竹签钉在黎竹的手指,都同时钉在了郭启天的心里。少佐显然是被这样血腥的场面激起了无限的兴趣,他于是决定亲自上阵,来操作这样的酷刑。郭启天让到另一边,站在谢保全和按住黎竹身体的日本兵身边。正当少佐往篱竹手指钉竹签的时候,不知篱竹哪里来的力气,似乎发狂了一般挣脱了控制住他的兵丁,一口咬住了少佐的耳朵,少佐痛的猛的击打黎竹,黎竹就像完全不知道痛一样,死死的咬住少佐的耳朵不放。此时此刻只有郭启天发现,黎竹咬住少佐耳朵的嘴角,微微上扬,她是在微笑。她的眼睛看着郭启天,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渴望,一种充满信任的渴望。瞬间,郭启天明白了,就是现在,他拔出枪,一枪射在了黎竹的眉心,子弹穿过了黎竹的脑袋,钉在了后面的墙壁上。
枪响之后,整个审讯室瞬间安静了,黎竹在子弹贯穿的瞬间,松开了咬住少佐的嘴,她静静的看着郭启天,微微动了动嘴,之后便泄去了力气,挂在了行刑架上。只有郭启天一个人知道,那微微张开的嘴里,说出的是“谢谢。”
之后的岁月,郭启天过的像行尸走肉一样,职业的关系,让他继续游走在各个势力之间,为大业奋斗。但是一个人的时候,黎竹那张苍白带血却异常迷离美丽的脸总是在他的面前,挥之不去。他,郭启天,亲手结果了自己深爱的女人。虽然情势所逼,但是那一枪是真真切切他打的。他知道,这辈子是停在那里,跑不掉了。
抗战胜利,迅速的进入了内战,郭启天追随戴先生左右,后来形势所逼辗转去到了离岛。离岛的日子也因为戴先生的意外,过的异常艰难。为了避开清洗,郭启天去到了美国。从此以后,世间再没有那叱诧风云的郭副官,麦哈顿的街头,多了一个嗜酒如命的臭老头。
冬天的阳光,总是让人昏昏欲睡,郭启天挪了挪蜷缩在沙发里的身体,又喝了一口威士忌,他的身体因为多年战乱伤痛的后遗症,变得丑陋,眼神也因为常年的酗酒,显的浑沌不堪,当年的那颗子弹,在穿过黎竹的头颅的时候,也穿透了他的心脏。乱世儿女,可惜没有乱世的缘分,只是一段存在于记忆力的故事,他会把这个故事带进棺材里,就像在百桐初见的那一刻,他把她刻进了骨血里一样。
南京
市民为了保护老城区的绿树,在广场上举行环保活动。四月的街头,梧桐的飘絮,记录着这个城市曾经有过的风光。长凳上一个年轻的女人打着喷嚏,双颊因为过敏显得绯红。她用手使劲搓着太阳穴,显然过敏的症状都敌不过她此时的头痛。过一会,一个男子的身影停在了女人面前,男子跑的气喘吁吁,但是说话的口气确很是轻佻,“事儿真多,一会过敏一会头痛,喏,给你水,把药吃了。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女人接过水和药,一口闷了下去,也没好气的答道:“你个死变态,一天不怼我,你都不舒服是么?我脑子被子弹蹦过,你又不是不知道,疼一下也合情合理啊,废话罗嗦的,又不是我要你去买止疼药的。”男子坐在了女人身边,口气缓和了一些,但是嘴上还是不认输:“我就是贱啊,你不就喜欢我这个贱样么,认命吧,这个世界就我们两个是天生一对了,一个怪物,一个老不死,绝配。”说着把女人揽进自己的怀里,宠溺的按摩着她的头部。女人依偎着道:“你说我是不是挺坏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和他坦白,也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男人立马扳起女人的下巴,语气里明显有怒意道:”你越来越不得了啦,当着我的面想别的男人?”说罢不由分说狠狠的吻住了女人的嘴唇。当女人嘴巴充血了之后,男人才放开道:“那个人虽说也是有勇有谋,但是我两个这样的状态,你当年说了,他也不见得能懂,与其徒增烦恼,不如相忘江湖吧。”说罢更加抱紧了怀中的女人,关切的问:”头痛好点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