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很快黑下来,蟋蟀们凑在一起唱,很吵,而我还在门口静静地等。
不远处刚抽穗的麦子飘来香气,让肚子咕噜咕噜地叫。没一丝力气,我偎着门边的土坯墙装睡,夏风一刮,我整个身子抖起来。从后背凉入骨缝时,我换了木门靠着坐,稍微好点,然后望着对面的小山发呆。
门锁着,家里没人,似乎等多久都没人的样子。
上午还没这么糟糕,窗明几净的教室,玩耍嬉戏的同学,和蔼可亲的老师,墨香四溢的书。现在觉得一切都很假,像做了个梦,刚醒又不愿意醒,反正睡不着。
我们几个被校长请出校园是在午后,大家刚用过餐,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啪!校长破门而入,几个学生灵敏地勾起脑袋寻找声源,一见校长便躲着且缩缩鹅长的脖子。
“醒醒!大家醒醒啊!我点到名字的,现在跟我出来一下啊……”
校长声如洪钟,让无数颗小脑袋从桌上立了起来,有人擦口水,有人揉眼睛,也有人愣愣地皱眉头。
念第一个名字时,我手脚发冷。这学期快要结束,出来混总要还的,只能说我们几个比较特殊。
平时我尽量不做坏学生,学校真认为我乖和学习进步快,于是发了奖状。我自然乖巧如个女孩,可这说明不了什么。现在我和那些学习差的没啥区别,都在学校铁大门外站着,听学习不如我的人朗朗地读书声。
学校大铁门很少大开,一般放假后归校都开大门里的小门。乡下的学校流行寄宿制,寄宿制的学校差不多都用铁门。
校长经常讲的军事化管理,我听不明白,一旦进了校门我满脑子都是如何好好表现,而不像有些人翻过学校铁栏到河沟里冲凉,或到菜地里偷些西瓜填肚。
那时农民伯伯常扛着铁锹找校长要瓜,站在铁门外不走,校长只把偷瓜的找出来训斥一顿,伯伯摆摆手离开了铁大门,而偷瓜的重回去读书,没被劝退。
学校的大铁门发生过很多故事,有家长经常送吃的,像现在城里学校那样,食物从铁栏缝隙塞进去,盒子可能变形,可味道和爱从来不变。
而这些故事没一样如我这样站大铁门之外的。我明明是个学生,懂事又乖巧,却站在错误的地方。
我应该站在里面。
不时有走读生从我身边进门,不忘好奇地看,远远回头又看,我能听到他们脸上的笑。天还没入伏,脸蛋却热辣得很,像抹了朝天椒的小种子,我不敢回家,正如此辣着。我们几个人中有些热不过太阳的,纷纷地走了,连招呼也没打。
最后剩我一个站在铁大门下,不知所措。
下午第一课的铃声响起,领读声开始起伏不定。
“what can i do for you?……”
“what can i do for you?……”
宿管老师中午也回家吃饭,他是最后一个进门的,我以为他会锁上门,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满脑子都是他的严厉,便远远躲着他。想起宿舍的表现,他高看过我,让我在夜里分管学生好好睡觉,毕竟一间屋子上下铺三十多个人睡一起不那么好管。
晚自习后这间宿舍,有吃东西的,有蹲厕所的,有闲聊的,有看书的。说话不睡的最难管,影响别人休息,还越说越兴。
几乎看不见我说话的,我常被拿来做好典范,教育他们好好睡才能好好读早自习。
乡下孩子疏于管教,光言传不行。于是我当了官,管他们睡觉时不要说话,小声也不行。
一直管不了的,现在也是,何况我自身还被校长请出校门。
宿管老师叫了我一声,声音很咸,哑得我没听清。然后又叫一声且使劲踢了几下铁门,哐当!哐当!
“进来上课啊,站外面干嘛,我要锁门了哦?”
这门属他,他有钥匙。
“校长……让我……”我支支吾吾说不清。
“哎……可怜的孩子啊!”他心里听得很清,长叹了一声便悄悄离开了。
过了会儿,身后没了动静,我才敢小心翼翼地扭头往校园里瞧。只见门上了锁,再走近了看,锁是锁却没上住。
我望着老师的背影,眼里边酸酸的。
02
当日头把我的影子慢慢拉长,校门的铁杆也没了刚来的恐惧。学生安静上课并没有人打扰。终于呆得无聊,准备回家去,而且再不走,要赶夜路回家了。
山路崎岖而回家的路并不难走,也许走的人多了的缘故。可我没想到的是我家里边没人。
今天是周三,上周日下午开学时爸妈还好好地送我到村口,我拿了些补好的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干粮,沉甸甸的。
我去奶奶家里打听情况,碰见在院中水池边洗脚的小叔,小叔冷冷地说,“别叫了,你奶奶根本不在家。”
奶奶跟小叔住在一起,兄弟姐妹七个属小叔最被惯坏,快三十的老爷们没讨老婆还经常花奶奶的钱跟流水一样。当初分家的时候只给我爸分了个柜子,连现在的土瓦房也是问我妈娘家借的。我们和奶奶住的近却很少来往,全因为小叔。
奶奶家是陌生的,小叔把我拦在大门口,有一只鞋子没顾得上穿。可我分明听见奶奶在屋里的动静,现在农活又不忙也到了饭点,奶奶勤劳不会四处溜达与闲逛。倒是小叔不仅看门看得紧,而且别人正忙时他便不见踪影。
“别把他给惯坏了!”
爷爷经常这样说。爷爷现在身体不行,小叔对爷爷多了几份怨气,经常嫌爷爷干活不利索,奶奶听了便过去帮忙,把小叔弄得不好意也假模假样地干起来。
“他不还小嘛,老头子,咱们得多带头。”奶奶一边说,一边擦汗。我分明能看见奶奶鬓角的几丝银发。
“哎呀……是孙儿回来了,别听你小叔瞎说,奶奶在!奶奶一直在家,快进来哦。”
小叔背对着奶奶用凶狠的眼神扼杀了我所有亲情的幻想。
“不了,奶奶,我爸妈怎么不在家呢,您知道去哪儿了吗?”
“不对呀!今天周三你……咋放假啦,是不是做错事了,被校长罚回家哩。”
小叔抢了话,如天上砸下了金子,眼眯眯地笑却掩饰不了里面固有的凶狠。
“对呀,娃儿,你咋恁早回来了?这个时候你该上着课才对呀。”奶奶也是被小叔带偏了而问。
“我……我……”我不想说话,眼泪巴巴地望着奶奶,心里面只想着哭。
“你自己在学校犯的错你自己承担,不要来我家哭哭啼啼跟个丧门狗一样,要哭出去哭,让邻居们见了还以为我惹你了还是咋了。走,走吧!”
小叔咬着褐黄的牙齿说罢,爷爷刚好从外面回来,把小叔拉进里屋大骂。
“他是你亲侄儿,说话能不能有点分量,你把他吓着看我不打死你!”
奶奶趁机过来给我擦擦泪,然后搂住我的腰走了出去,我躲在她温柔的怀里落泪,很使劲。
03
听奶奶说,星期一我上课那会儿妈便带着爸去城里住了院,还说爸病得不轻。
我说呢,妈在周日准备了比平时多的干粮,那时我背着包在路上还埋怨过包沉而路难走。
爸妈为了盖房欠了很多债,光凭种粮只能做个温饱。于是买了农用三轮车做粮食收购生意,很累很磨人。光一个夏天妈能瘦二十斤,她瘦弱的身体算起账来一丝不苟,白天顶着烈日忙活得到处是影子,晚上熬夜熬到很晚,有时抱着账本穿着衣服便呼呼睡去,账一分钱也不差。
爸把收购的粮食扛回屋,存着。一袋粮食将近一百斤,来来回回好几十次才能扛完,那时满身大汗,连裤子也全湿了,第二天能见到裤子上很多白色条痕。
不过夏粮下来的时候大家都抢着收购,饭也顾不上吃,饥一顿撑一顿很平常。
爸是得了阑尾炎,需手术,也需要钱。
钱不够,爸就在医院捂住疼痛的肚子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妈慌忙地四处借钱,早点借到早点手术,爸能少疼会儿。奶奶给了些,给邻居也跪了,还不够。妈便不顾翻山越岭不顾夜路恐怖,执意要去外婆家借。
今天妈可能回也可能不回。
待我平息之后,天色渐黑,奶奶让我在门口等着,她起身要回家做饭,我也没跟着去,一个人呆在自家门口的夜幕里等。
哭过的人总会切身感觉饿,白天我在校门外晒太阳,晚上走山路回来,滴水未进,此时有点虚脱。
等了又等,妈还没回,我靠着木质的大门坐着,耳朵静听远处的脚步声,静谧的夜,静谧的山村。脚步越来越近,那是希望的脚步,幻想妈快点回来,给我下一碗面条,煮一池子洗澡水,在干净的被窝里入眠,不再被小叔撵,不再想起学校的不愉快。
终于脚步声来了,越来越近,心跳跟着咚咚蹦起来,快蹦出了心窝,我准备好姿势迎接妈,她该走出了一身汗,走酸了一双腿,走破了鞋底,走酸了心。
“娃儿呀,快来吃面喽……饿坏了吧。”
只闻奶奶端了碗放在我手心,失望如向我泼的一盆水,透心凉,自然没胃口。
“吃吧,快吃,不够,奶奶再给你盛!”
我被奶奶温柔的话语融化,拿起筷子便再也放不下来。
可吃过饭很久,也没见妈回来,我开始担忧起妈会在路上遇到困难,山路难走尤其是夜路。中间奶奶来了四五次,要我别等先跟她一起睡,我没去。
我后背靠着木质大门,像只夜猫,盯着夜,盯着被夜淹没的母亲。
好像到了后半夜,隐约被我逮住了些响动,寻着响动听去,那脚步沉重又急促,拍得地面闷闷地颤抖,我的心再次跳到嗓子眼去,浑身的血液不断往上涌,脚步声渐近,我扶着墙闭住呼吸,不自主地站了起来。
“妈……”
“娃儿!咋是你呀?我当谁呢在门口蹲着,吓我一跳。”
“妈,是我!妈!”
“你咋回来了,不该放假呀?”
“校长催我回来拿……”
“拿什么?……哦!……校长又催你学费了?哎……我可怜的娃儿呀,都怪妈不好,走!跟妈进屋,进屋去!看把我娃儿冻得……”
“嗯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