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四十四)
皇太极没有杀洪承畴,不知他是否为此庆幸,他当然是深知自身价值的,正是求才若渴的皇太极想要的人才。于是,似真若假的戏又在三官庙中上演。
洪承畴被关押在三官庙,与来劝降的人骂战,绝食,决心一死。皇太极居然极有涵养,耐性十足,不断地派明朝降将去劝降。洪承畴指着这些昔日同事破口大骂,要么就横眉冷对,搞得这些叛徒好不灰溜溜的。他们生是明朝人,看来却要死作清朝鬼,自知理亏,在自命义节的洪承畴面前如何能不羞惭畏缩?
至此,洪承畴的“高大全”形象差不多塑造成功了。远在北京,朱由检正率领群臣祭奠洪大英雄呢。因为信息阻隔,明朝上下都以为洪承畴光荣地为国捐躯了。
三官庙中的情势,却日渐诡异起来。
仿如一个打得过紧的死结,不知怎么,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绝食,却没饿死,有人发现,每天撤换出来的食物原封不动,但水却少了一些,拿不准是不是老鼠喝了;骂战,越来越顺口,好像预先背好的说词。
皇太极却正为劝降工作阻滞而烦恼。洪承畴文武双全,他很想将之留为己用,岂料洪大英雄软硬不吃,大有誓要做第二个苏武之状,他一时也无计可施。
眼光向一旁悠闲地在图纸上划拉的范文程一转,一个主意突然冒了出来。
不等皇太极开口,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皇上,终于想到让臣去了么?”
“……”愣了一下。范文程就是范文程,厉害啊。
“洪承畴一心求死,这么想死的人,臣忽然有了去听听遗言的兴趣……”
“宪斗呀,不愧是我大清第一谋士……”皇太极忍不住笑笑摇头,“你现在就去吗?”
“回皇上,臣先得翻翻此人的资料再定,应该不出这两天。皇上,若臣也劝降失败,您还有别的人选吗?”
“你劝降失败?”
“皇上,不是臣先失了信心,而是洪承畴此人,能够挺到今天,必有其弱点尚未被我们攻破,而这个弱点,很可能是在现有资料上也是找不到的,否则,他早就投降了。”
皇太极微笑没有褪去,他喜欢这个好看的男人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样子。男人上次装病好几天,他也没有道破。自那以后,皇太极发现他神采清逸不同往常,恍惚间竟似脱胎换骨。
好吧,我要是能做李世民,你即使成不了魏征,也要让你做个独一无二的范文程。
适时的胸襟广阔让皇太极笑意更深。
“朕觉得,你一定能够发现点什么,等你明天回禀。”
门开了,一个瘦高的身影压过大门口,洪承畴猛一抬头,几乎要被一张俊朗的面容吓一跳。
没料到这个戒备森严的地方居然会出现如此神清气爽的人品。
这个人不急不慢步进来,风度闲散。洪承畴端坐不动,冷眼打量,心中却第一次泛起丝丝惶恐。打定主意,就算皇太极亲自来了也不妥协!
来人身披斗蓬,走向前,温言道:“洪将军,佩服你,绝食多少天了?”
“哼,又是来劝降的。”
“这算是洪将军的遗言吗?”
“逆贼!”
“你心里发慌了,是不是?因为你摸不透我是来劝降的还是来干别的。”这个人并不生气,反而笑了笑。
“还有,我没有做过明朝的官,吃的不是朱家皇帝的俸禄,没资格做逆贼。”
“你可以滚了。”
“我们可以聊聊天。”他还是不生气,居然示意狱卒搬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洪承畴生气加焦虑,强忍着头晕目眩,不答,脸色很难看。饿了多少天,他也快记不起来了。
日光暗淡,还是可以看得到屋内细细的灰尘紊乱,房梁柱子黑压压的像要整个倾倒,有风吹过,屋顶飘下来的不知是灰还是土块。什么鬼地方!蛮子的殿堂,比我们汉人的破庙都不如!洪承畴下意识地用手拂了拂肩膀。有气无力。微闭眼,他的手挪至前额,头痛起来。他这辈子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会变成蛮子番邦的俘虏。
真正让洪承畴头痛的,还在后面。
“前儿看一首曲子,‘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张养浩的〈山坡羊〉,洪将军,你乃万历四十四年进士,一定读过。”
有人在暗暗咬牙切齿。他在跟我聊元曲?活见鬼了!洪承畴觉得自己在微微发抖。
俊逸的男人继续声调清徐:“朱由校是个好木工,洪将军,你见过他的手艺吗?”
事情越来越离奇了,他竟然转换话题,起承转合间天衣无缝。
洪承畴到底没忍住:“住口!你竟敢诬蔑我明朝天子!”说完,他小小心虚了一下。
“哦?那么洪将军,你肯定知道孙传庭是怎么死的了?”
“什么……”洪承畴觉得心中的惊恐度又上升了几分。
“我宁愿孙将军死在对抗清国的战场上,也好过现在死在李自成手里……听说你们交情不错?”
“什么意思?交情……和他、有什么关系?”洪承畴几乎语无伦次。
折磨人的话题似乎无休无止。
“洪将军,让我猜猜,刚才你是不是想过,就算皇太极亲自来了,也没用?我很好奇,你会和一个女真人皇帝说什么?滚出去?”
“如果让你修〈明史〉,你会如何评价自己?”
修明史?那是新朝才能做的事情!太过分了!这样说,等于是宣布明朝已经完蛋了!
洪承畴平生还是头一次被一个陌生人平心静气的话语所激怒。不,狂怒。他颤巍巍撑起想从椅子上站起来,想破口大骂,却奇怪地,没有成功。
他觉得房梁不断落下来的大如石块,要把他砸碎。
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门前,气氛剑拔弩张,他脸上竟是怡然自得:“其实,松锦战场上,我大清皇帝率领的后至援军,不过区区三千人,想不到吧?”
洪承畴这回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三千人……这也叫援军,那阵亡的三万多明兵,更是死得糊里糊涂毫无价值。
如果我不是不敢抗旨,如果我坚持预定战略,如果我战死……哪来那么多如果?最重要的是,现在身陷囹圄,该坚守气节还是献媚投诚?
“洪将军,你还是想死吗?”
就这一句话,把洪承畴彻底吓呆了。
人已经走了,他的震惊仍然持续高烧着。先前不及琢磨的种种,此时清晰地从眼前闪过。
天呐,天呐,这个人是魔鬼,洞悉一切。
首先,他由始至终忘了问这个神秘的人是谁。其次,这个人的每一句话都大大出人意料,有意无意中牵着他的意识走:暗示君权的强大不可控,暗讽明朝皇帝的糟糕,提醒他同僚所遭遇的不公迟早会在他身上复制,暗指他是否在装腔作势……再次,此神秘人的最后一句话,才是真正刺破他心底最隐秘一层的关键。
我真的想死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