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放亮,村子里极寂静,除了几声布谷鸟叫,就是树叶子微微摩擦的响动。隔壁家的老头子起夜,不住地咳嗽起来,嗓子里涌出一股痰液。一听就是个老气管炎。
父亲一边把竹篓子拴在自行车后架上,一边听着老头儿的咳嗽。他皱了皱眉头,略微恶心,又心疼又气恼地说:“跟俺爹一样,也是个老气管炎!”
办完爷爷的葬礼,父亲就把爷爷钉在了脑子里,每天使劲儿地回忆,生怕忘记。他总是自言自语地提起爷爷,好制造爷爷尚在的假象。父亲的来处有二,现在少了一处。我奶奶的身体接连长病几次,若奶奶有个好歹,父亲的人生只剩归途。父亲要肩负起照顾奶奶的责任,还要发愁家里的经济来源。
一个月过去了,奶奶的病奇迹般全好了,留下些后遗症,身子直不起来,只能弯腰走路。她说她不伤心,伺候爷爷一年多了,天天给他抠痰,倒尿,喂吃喂喝,她早烦了。
据我大姑姑说,我爷爷当年很气派。
四十岁,正值力壮之年,我爷爷却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儿——一个枯黑瘦小的老头儿。那时候,我父亲还没出生。
气派是说他的脾气和生意。爷爷是驴车队的队长,不分昼夜地出远门,给做生意的人运货,有时半个月一个月不回家。他常常带着一包袱窝头,饿了好充饥,备几个馒头,好解解馋。他赚的钱比村里种田的人家都多,足以让家人体面的活着。
他坐在驴屁股后侧,闻着驴散发出的腥臭的味道,和自己身上汗液的恶臭味,使劲儿扬起手里的鞭,一会儿厚重地抽打着驴胯骨,一会儿清脆地抽打着头顶上的空气,嘴唇变换着形状发出不同的号子。
有时他会生气找茬,骂后面的驴车跑得慢。也不怪爷爷生气,队里有个叫刘四儿的,从小捡粪,后来才跟着我爷爷赶驴车。驴车队慢跑的时候,他就干起老本行来。看见驴拉粪,就拿篓子盛,一坨也不愿丢在马路上。
父亲推了车子出门去,趁着月光辩清了去往祝家庄的路。
一段泥巴小路蜿蜒曲折,窄地只能通过一辆驴车。昨天下过一场雨,这条路备受折磨,先是毫无遮挡地被雨淋湿,软化为泥,又被无数自行车、驴车、手推车碾压得伤痕累累。路面凸起一条棱,又凹进一处坑,父亲走上这条路,也加入折磨路的阵营。
而后又是一段油漆路。青灰色的路搭配两旁的绿油油的麦子,再合适不过了。一望无际的平原,全是绿油油的,这条青灰便成了画面中的特色,尤其扎眼。父亲独自享用这条青灰,细轱辘压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条湿黄的痕迹。父亲与车,成了这画面的点睛之笔。
这一切都笼罩在月色中,笼罩在黎明前的蓝黑中。天空蠢蠢欲动,好像下一秒就要悬挂起一轮太阳,放出万丈光芒。
经过很多段泥巴小路和油漆路,父亲到达了祝家庄。
“收瓶子喽~”父亲悠长清亮的嗓音在寂静的黎明里极具穿透力。
还真有起得早的村民,听到父亲的号子,便站在自家门前,故作悠闲地踱着步子,等父亲靠近了就问:“收瓶子的?几分钱?”
“大爷,把瓶子拿出来吧,我还能哄你呀!”父亲说。
“小儿,嘛时候干上这个活儿了?”大爷问。
“干了好几个月了!”父亲回答。
父亲爱逗乐儿,尤其得那些大爷大娘的喜欢。父亲说,那个村子的人,都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见面就叫他“小儿”,对他很关切。
快到中午了,太阳已经到了头顶上方,和蔼地温暖着僵硬的土地。父亲的篓子里瓶子直往外溢。
他早早的就饿了,力气也用尽了。这里是祝家庄的尽头,任务完成了,他想收工往回走,正好能赶上吃午饭。
“收瓶子喽!”
父亲的吆喝声向来是浑厚而悠长,富有感染力的。而现在这声吆喝却是短促而尖锐的,不是为了吸引村民的耳朵,而是习惯性的吆喝几声,好不失自己的身份。
走到一个胡同口上,他看到一个满头花发的老太太,弯着腰,背着手,突出着颧骨,高举着头颤巍巍地迈着步子。他没力气去搭理,心中烦躁。
“你是收瓶子的?”老太太停下脚步,打量起父亲。
“是啊,大娘!”父亲不失礼貌地说。
“哪个村的?”
“俺是刘家屯的。”
“多大了?”
“20岁了!”
沉默截断了将要进行的对话。
父亲感到极其不舒服。老太太突然沉默,呆立在那里望着他,那副样子让他想起父亲讲过的有关老太婆的鬼故事。他想赶紧逃离。
见父亲要走,老太太忙问:“你认识刘义青吗?”
“那个……”父亲听了,慌了神,打个马虎眼,骑上车子逃走了。
我爷爷就叫刘义青。他的驴车队总是在路上,车队的成员换了又换,爷爷雷打不动地牵着头儿走,仿佛有他在,车队就还是那个车队。
爷爷头脑灵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警备队他也能周旋几句,吃不了亏。
爷爷对父亲说,他拉驴车那会儿,外边在闹鬼子,不远的河北地界鬼子正呜哩哇啦地在老百姓的屋顶上乱窜,未嫁的姑娘们穿上暗沉的黑棉袄,盘起发髻,好躲过鬼子的糟蹋。幸好,爷爷的生意一般都在山东,他要跑的路程都是太平地界。
车队里来了一个娘们儿,大家叫她“祝嫂”,长得五大三粗,黝黑的皮肤,大颧骨极突出,头上梳着一条粗黑的,混杂着土和草屑的长辫子。她是个寡妇,独自出门挣钱,三个孩子在村里由他们爷爷奶奶照看。
我爷爷是个善心肠,她也就成了我爷爷在车队里格外照顾的对象。爷爷经常分给祝嫂半个馒头吃。
父亲回到家,我奶奶就先骂上了:“小兔羔子,还没到晌午,就回来了!”
奶奶是拿着笤帚疙瘩出来的,看了看父亲的篓子,满满当当的,举着的笤帚疙瘩放下了。
“俺收满了你看不见?你眼花了吧!”父亲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