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公司派我到上海出差。我买了张卧铺票,下铺。上午9点我上了开往上海的长途列车,开始了二十多个小时的旅行。我对面中铺是一位女子,着黑色长裙,留着长发。她和我同一个站上车,把行李放好以后,就爬到铺位上睡觉去了。我忙着放行李,车厢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还来不及看清她长的啥样,她就沉沉睡去了,睡了好久好久。
火车在南国大地穿行,时而穿进深不见底的遂道,时而呼啸在平整的旷野上,时而掠过茂密的森林,时而横跨惊险的天堑,我的心情随着火车的际遇起伏不定。
我拿出随身带的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翻了起来。
中午吃饭时间,我们坐在一起的几位旅客有的吃起了方便面,有的在车上买了快餐,唯独睡在我对面中铺的女子纹丝不动。
下午三点钟,从别处过来一个男子,30多岁年纪,径直向我对面的中铺爬过去,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我感到纳闷,“他俩互相认识?那为什么上车以后没见他来过呢?”
正纳闷间,该男子很快就爬上了中铺,直接向睡着的女子扑了过去。“啊!”女子被突然惊醒,大叫一声,一下子坐起来!
女子感到疑惑,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盯着该男子。男子自知没趣,灰溜溜地走了,到底是故意呢?还是弄错位子看错了人,只有他心里最清楚。
“怎么会这样?”女子自语。经过这么一折腾,她睡不着了,下了铺。
她洗漱以后,挨着我坐了下来,精神恢复了常态。此时,我才看清楚,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化了淡装,妩媚中略带忧伤,楚楚可怜的样子。
“你不吃中午饭吗?”我试探着问她。“不饿!”她看了我一下,又低头不语。我决定打破这个僵局。
“你去哪里?”“回家。”
“在哪个站下?”“XX。”
“你是XX人?”“是的。”
“你在广东做事。”“是的,”
“做什么行业。”“做沐足的。”
“服务行业,要上夜班的吧!”“是啊。要从晚上8点上到凌晨4点。”
“你小孩多大?”“十二岁了!”
“看不出来,你小孩这么大了,你这么年轻。”“我还年轻啊,也不年轻了。”她笑了笑。
一说到她小孩,她来精神了。
“你猜猜我多大?”她对我说。我看了看她,“32。”
“我34了,你呢?”“我35,我俩年纪相仿!”
“是啊!你小孩多大了?”“我小孩两岁。”
“这么小!”“是的,我晚婚晚育。”
“刚好相反,我早婚早育。”“你小孩上几年级了?”
“马上升六年级,要开学了,我回去看看他。听他老师说,小孩不听话,成绩下滑的很厉害。”
“哦,小孩他爸在家里,还是和你在广东。”“小孩他爸,”她迟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有两个月没联系了。”
“哦!不好意思,问了不该问的。”“这没什么,我们离了。”
“小孩判给你,还是给他?”“给我。”
“他有没有给抚养费?”“他啊,就别指望了!这几年小孩的费用全部由我一个人承担。”
“那你很辛苦啊。”“他没能力,又不务正业,一年到头没看他带回几个钱。唉!”
这一声叹息,凝聚了多少无奈,又凝聚了多少母爱,为了孩子的前程,她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来广东,一个人在外打拼。
想到这,不禁为眼前这个女子感到敬佩。
“你不打算再找一个?”“他缠着我不放,隔三差五就骚扰我。他曾经放下狠话,‘我们名义上离了,但还是实质上的夫妻,只要我发现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我就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共赴黄泉’。”
“还有这样的人。简直是,是……”我话说了一半,但又咽了回去。“唉,一言难尽!”她又叹了一口气。
我又不禁为眼前这个女子感到悲哀,命运如此捉弄人,她却柔弱地让命运摆布。
夜幕徐徐降临。
“孤苦无依的日子好难熬,有时候真想一死了之。”“你可不要这么想,好死不如赖活。再说,你有个小孩,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小孩怎么办。”
“是啊,我有时候想想小孩,又没有勇气了。”
……
深夜来临,车窗外黑漆漆一片,车厢里的旅客已经沉沉睡去,泛白的地灯,透着些许亮色,映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的皮肤变得更加白。长期的夜生活,使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尤其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更加清冷动人。
“他脾气很暴躁,经常性发火!”
她把手臂伸过来,我一看,疤痕历历在目,“他还动手打你?”“是的,下手非常狠!”“简直无法无天!”
此刻的她眼神充满忧伤,泪珠无声地滑落在手臂上。我不禁为之动容,掏出纸巾帮她拭去泪水。她把头轻轻地斜靠在我肩膀上,良久良久,我俩无语。
就让火车奔跑的声音再大些吧,掩盖车厢的声音,让她痛快地哭出来,把内心的不快和屈辱给发泄出去。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找他去!”突然,一种英雄救美的情绪在我心中生腾,“让她摆脱束缚。”
“可是,我势单力薄,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这时,另一个我又出现了,把我拉回现实中。英雄救美只是一种想法而已或者是一种冲动而已。我无奈而屈辱地低下了头。
而此刻的她,完全没有查觉到我内心瞬间的波澜。或者,她根本不指望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她闭上眼睛,继续依偎在我怀里。我不想打破这宁静,在这平静的港湾里,就让她恣意徜徉,随意停泊片刻吧!
就让路再远些吧,坐车的时间再久些吧,因为,因为明天我们就要分离,各奔前程,为各自生计而劳碌。
只有今夜,惟有今夜,这短暂的时光,才是属于我们共同拥有的,就让夜再长些吧!
这时,我耳边响起林忆莲的《伤痕》:
“夜已深还有什么人
让你这样醒着数伤痕
为何临睡前会想要留一盏灯
你若不肯说我就不问
只是你现在不得不承认
爱情有时候是一种沉沦
让人失望的虽然是恋情本身
但是不要只是因为你是女人
若爱得深会不能平衡
为情困磨折了灵魂
该爱就爱该恨的就恨
要为自己保留几分
女人独有的天真和温柔的天分
要留给真爱你的人
不管未来多苦多难有他陪你完成
虽然爱是种责任给要给得完整
有时爱美在无法永恒
爱有多销魂就有多伤人
你若勇敢爱了就要勇敢分”
……
一夜无眠!我俩一直坐着,相依相偎过了一个夜晚。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她先行到站,而我还要坐两个小时车才到达目的地。我帮她提包,送到站台上,目送她在人流中渐行渐远。
回到车厢,我给她发信息,这才发现,我俩手机号码后四位数字是相同的,只是顺序不同,我俩如此有缘。我把林忆莲的《伤痕》编成短信,给她发了过去。
过了1个小时,她给我回了个短信:“谢谢!我会勇敢地面对人生!”
过了一个月,她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说:“后天是我生日。”于是在生日当天,我给她打了个电话,送去遥远的祝福。
半年后,我接到她的信息,她辞去在广东的沐足工作,回家自主创业。
再过半年,我又接到她的信息,她已通过法律程序解除与他前夫的所有纠葛。
又过了三年,我接到公司的任务,去上海出差。出发前,我与她联系,此时的她,靠一人之力开起了一家实体店。
听说我要来上海,还是坐以前的那趟车,还是经过她所在的小镇,她掩饰不住内心的狂热,“我到站接你吧!”
“好!到时候见。”我想象着重逢的场景,她一定美丽如初,洁白无瑕!
(在此向图片作者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