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未曾轻离过家乡一步,但与老屋不相亲已近二十年了。
近来传言,家乡的破旧房舍都要清理,政府雇佣机器把那无人居住的房屋都要“夷为平地”。消息传来,心头一震,实实地不愿看到她的倒去,毕竟那里可是一家人生息的地方。那怕是就这样的风削雨蚀,也不愿她在机器的轰鸣里怆然消失。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老屋也是我们生命里的亲人,她见证了我们的出生和成长,多少次梦回老屋都是那熟悉的场景。而如今座落于山旮旯里的那处院落早已是荒芜一片,处处斑驳,让人一望而生凄然之情。东西厢房已几近颓废,只有靠向山脚的北房(堂屋)还端立着,真可以说是“东倒西歪”了。
说起老屋,不得不提起父亲,算起来他应该是跟老屋早有感情的了,也是他跟老屋相伴时间最长的了。爷爷和叔叔的早逝,使父亲老早就担起了家庭的重担,也便成了老屋理所当然的主人。我没有见过爷爷留给了他什么,只听奶奶说过,留下最多的便是苦难。后来母亲的加入多多少少替父亲分担了些,于是就凭着些小的收入,分别在八十年代初修了西房,八十年代末为了大哥的婚事又翻修了北房,新盖了东房,九十年代流行平顶大门的时候又翻修了大门。父亲和母亲把平生最大的功夫就花在了修房和供我们姊妹几个念书上,也正是这样,母亲积劳成疾早早就离开了老屋。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守着他们两人共同心血的结晶,直到后来他也不得不离开家乡的时候,老屋已经是村里最落后的房舍了。
中国人自古就对房子格外看重,一辈子都在“大兴土木”,在农村,居住房屋的好坏直接反映着屋主人的经济状况,也因此房屋几成主人身份和经济地位的象征。关于这一点,我想晚年的父亲多多少少是有些遗憾的,对于他的儿孙们的遗憾。深究人们对于房舍的倾心,主要是因为人生的两件重要大事都离不开房子,一是结婚、一是葬礼。结婚自不必说,新房是必须要有的,因为要添丁进口。相对于生,中国人更看重死,讲究寿终正寝。也因此,中国人一辈辈最大的责任就是建房,一为求得婚姻,一为死的体面。从小受父亲儒家思想的深刻影响,对于这一点我当然也是十分看重的,只是时代发展,“进城”已经成为潮流,我们也都把钱花到了城里。而父亲也最终未能回到他的老屋,这也必将成为我们终生的痛。想想父亲一生艰辛,虽然嘴上没说,可是眼瞅着村里的土坯房渐渐变成砖瓦房,他的心里也是有不甘的。
小时候基本上是睡在堂屋里的,先前是跟奶奶,后来是跟父亲,直至结婚后才离开老屋的。也是从结婚后就基本上没在老屋里住过了,至今也只是梦里常常回去。
奶奶在时,也是最难忘的童年时光。小时奶奶宠我,也便是最多坐在炕上的,帮她翻经书,教她念经。哥哥姐姐下地干活,便只有我跟奶奶留在家里。其实最怀恋的还是那每年过年时绑在西房布廊里的“收嘎”(类似秋千),就是在那上面荡来荡去中享受着童年的美好。奶奶在时,也是家里人最多的时候,那时家里来的客人也多,大多是来看奶奶的,我还小,也是连带着享用那些孝敬奶奶的礼品。
奶奶在时,西房的布廊下面还有鸽子来做了窝,十来只野鸽子便把老屋当成了它们的家,白天飞去觅食,晚上准时回来。虽然每天早晚有那“咕咕”的叫声,也有那拉到地上的屎尿,可是家里人都静静地听、默默地铲,没有人会惊扰它们的生活。就这个鸽子窝,让我们一家颇为值得骄傲。因为家乡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鸽子是极具灵性的,谁家的屋好,人好,鸽子才会把窝筑在那里”。它们一住也是好几年,直到奶奶走后,它们也便不见了。
奶奶虽然寿享古稀,可是相对于她孤单的后半生而言,也是让人痛惜的。
老屋的院里本来有三棵树,一棵是樱桃树,就在大门口,它开花早、结果早,红红的、小小的,当然也是有点涩涩地,只可惜后来翻建大门的时候有点防碍便砍了,再没有长起来。靠西是一棵杏树,它是后来才变得壮大的,先前的它只开花不结果,让人鄙弃,可是后来,它竟一发不可收拾,枝叶繁茂,年年结果累累,枝欲折。这两棵中间还有一棵开花的树,每年春末,也就是农历四月间便会开出紫色、红色的,细碎的花,一簇一簇的,很好看,关键是还很香。小时家里人都叫它“龙柏木”,根本不知道它还有一个更迷人的名字----丁香,我也是到后来才知道的。这种树它没有主杆,有点像那灌木,有很多枝条从根部发起又交缠在一起往上长,从而形成很大的树冠,等花一开,满院清香。秋冬时节,大清早便有一大群一大群的麻雀在这三棵树上“啾啾”,更重要的是,那枝枝丫丫上、地上就满是它们的灰白的屎。于是每天晚上我都要到那树下去拣鸟屎,用它们来修复父母家人劳作了三夏而干裂的双手,当然也来清理我那双有点“肮脏”的小手。这棵树越长越高,越长越大。
后来,母亲生病,父亲极度焦虑和苦闷,夜夜不眠。深秋时节,屋外凉风骤起,更觉萧索,尝听院中有异响,似更幽咽,便更无眠。以后每夜都会听到这样的声音,渐渐发现是那丁香树交缠在一起的枝枒摩擦发出,便索性砍去了几枝。我们最终没能留住母亲,就在她辛苦了半生了老屋里倒下了。再后来,丁香树便没了往日的神采,慢慢干枯了。
如今院里也就只剩那棵杏子树了,听说一到秋天那金黄的果实缀满枝头,压弯了枝条,只可惜再没有人肯去摘下来吃了,时日一久便都掉到地上烂了。
那时候家里做饭是一口大铁锅,锅灶内加柴草,烟雾缭绕地。母亲便在此间烧制一家人的饭食,常记得站在老屋门前的平台上扯开嗓子喊:爹----爹----,一家人坐在炕头上、倚在柱子跟、蹲在台子上、吸吸溜溜。那时饭菜虽然简单,但是我们都吃的饱饱的。只有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吃上一顿荤的,或是用油炝个锅,那香味便随风飘散,整个村子都人香上一阵。因此小时候总是热切地盼着过年过节,以至于到了今天,还是觉得偶尔为之的“浆水面”“包谷面疙瘩”都是人间至味。家里母亲的饭永远是香甜的,菜永远都是鲜美的。如今,一家人星散四处,早没了那一大家子的热闹和幸福,或许现代人更过惯了小家子的生活,也早没了那烟熏火燎的烟火气。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是呀,如今人去屋空。我的庭树呢,只是在那个角落里一年一度花开花落。
天若有情天亦老,道不尽的是世事沧桑。
只想,若干年后,愿我的魂灵能够循着这株杏花,那棵丁香,找到失落的家园。它是我骨子里最深邃的地方,一个永远属于我的地方……
清明怀屋
老屋,残垣断壁又如何,我一定要用手摸摸,感知岁月变迁的力量。
老屋,即使那小院里长满了青苔,我也要在上面走走、歇歇。
老屋,哪怕所有的墙都坍塌了,我还是能够辩认出昔日的一切,这儿是厨房,这儿是堂屋,哥哥在这里成婚,侄儿们在这里出生……
老屋,纵然你成为一个空旷的废墟,我也必要久久端详一番,这儿,曾经有我童年洒下的欢笑,曾经有我父母留下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