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每个人都无法规避。
从学生时的英语单词、元素周期表、三角函数公式、“熟读并背诵”的古文,到工作后客户的名字、自己的密码、从前看过的电影、年初立下的flag等,经常是需要时,大脑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我的忘性也特别大,经常为此耽误过事,所以格外钦佩那些有过目不忘能力的人,据说大师陈寅恪,能随口说出某一句话出自在哪一部书的哪一个地方,这更让我膜拜。
我想,拒绝遗忘,应该是人类自从拥有记忆以来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而在数字时代,这一梦想正在成为现实。
借助外部数字存储介质,人类的大脑就像开了外挂,容量能够无限扩充,你已经能“记住”一切。
不错,无限的比特将代替有限的脑细胞,让你拥有一个超强记忆:你在眨眼之间就能找到早已遗忘的外语单词、数学公式、古文诗词;你也能轻松拨通里面每个人的电话而无需牢记任何通讯录;手指轻点几下,你就能在屏幕里看见去年的某一天自己走过的街道、尝过的美食、见过的朋友;你也可以将现在的声音、影像、和你此刻所思所感保持在手机、电脑硬盘、网络空间里。在以T为计量单位的存储空间里,区区几个文件真是沧海一粟,而检索文件比在脑海里打捞记忆要可靠得多。所以只要你愿意记录保存,将来任何一天,你都能轻松地回忆,你看见的画面永远鲜活,声音永远清晰,不仅超过了褪色的老照片、沙哑的磁带(也就是模拟存储媒介),也远非你大脑中想象的画面所能比拟的。
而且,我们的大脑还会遗忘,过去的信息就像离岸的船,越远越模糊,直至湮灭。所以,从孩童到成人,尽管我们背了那么多的单词、公式、课文,经历了那么多的人和事,但最后留在我们记忆里的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
而数字存储的记忆不会,如果没被人为删除,它将永远存在,不会有丝毫改变。
所以对于大脑来说,遗忘是常态,记忆则是个例外,相比于记忆的困难,遗忘更容易。在数字时代,这个铁律现在正在被颠覆。数字化、低成本的存储介质、网络化、易存储的记录方式,让超强记忆成为可能。
于是,在与数字化记忆越来越廉价便捷的同时,数字化文件的删除开始变得越来越缺乏动机。
我自己就有这种体会。我爱好摄影,最早用的是胶片相机,九十年代初,一筒135彩色胶卷,的价格是二十元,加上冲洗费,平均一张五吋照片成本超过了一元钱,一筒胶卷(三十六张底片,我们都尽量想办法用到三十八张)的花销在五十元左右,在当时还是一笔不菲的花费。所以每按一次快门之前,都要仔细斟酌。现在家里还保存了两抽屉胶卷和相片,当时在冲洗这些照片时,都有一个筛选,那些我自认为技术上和内容上不合格的,或者虽然合格但重复的照片都被淘汰了。
使用数码相机以后,一张照片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已经存储了5百多G的照片。每一次拍摄回来,我都会将相机中的照片匆匆浏览一遍,然后一股脑上传到网盘中,本指望将来某一天能翻出来一张一张地遴选,或者进行一些加工处理。现在看来这一天遥不可及,因为,比起批量上传,选择性删除所耗费的时间要大得多。就像一个仓库,堆放的东西越多,就越难以进行整理。
相信许多人手机中的照片也是要等到换机时才不得不选择保存或删除。
不仅是相片,还有当我们在手机上看见好的文章,好的视频或者音乐,我们会点击收藏,好的作者会加关注,但过后,我们真的会返过身来认真看这些东西吗?可能每个人的收藏夹里都已像杂货铺一样混乱又庞杂了。
如果将文件的存储视作记忆过程,那么在数字时代,其存储效率极大地提高,而存储成本(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则极大地降低了。这时候,保存非常容易,而删除变得很困难。记忆即将成为常态,而遗忘反而成了例外。
这是不是很美妙?
这本书就是提醒我们:遗忘并不值得诅咒,恰恰相反,遗忘是我们不可或缺的本能。
首先,对于一个生物个体来说,遗忘是人的宝贵品质!造物主在赋予人类以其他生物无法比拟的记忆力时,又附赠的这个制衡功能,是绝不可或缺的。
遗忘让我们的个人经验得以概括和抽象。它使得我们能够抛弃过去,实现对往昔负面信息的淡漠与遗忘,让我们能从过去阴影下走出,接受改变,活在当下,而不是永久地困在一个越来越无关的过去里。
如果没有遗忘,我们大多数人都被过去的痛苦与欢愉、悔恨与欣慰、爱慕与仇恨所笼罩,无法卸下包袱,面对现实。
所谓时间能治愈一切创伤,但是,如果没有遗忘,伤口将永远鲜血淋漓。
其次,对于一个被大数据包围的个体,外部社会的记忆更值得警惕。
你在网上的浏览习惯,在搜索引擎上的痕迹,你日常生活中的查询或交易记录,你在社交媒体的发言(哪怕十年前的一句蠢话),都有可能被第三方保存。绝大多数时候,人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言语行动在何时何地被记录被存储在何处。所以你虽然能删除自己的硬盘,清空聊天记录或者注销账户,但你无法删除网络上某一个你不知道的存储位置的关于你的信息,你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它干扰了你的生活,甚至成了你的历史污点。就像书中那位单身母亲,多年前无意中传到个人网页上的一张搞怪照片,影响了潜在雇主对她的道德评价,最后导致其教师资格被取消。
作者在书中提到,美国最大的营销信息提供商为其数据库中的2.15亿人,提供了高达1000个数据点,将这些看似完全无关的数据组合在一起。有的公司还能通过来自全球2万个不同数据源的信息,整合出一种关于某个个体的综合看法。
这意味着,大数据对我们的记录比我们自己记住的要多得多,别人对我的了解比我对自己的了解要多得多。
这就是一个数据牢笼,将每人困在历史中,从生活习惯、消费偏好、健康记录,到思想言论、政治倾向都被人记载、解析、标注。 在这个牢笼里,人不仅是透明的,而且是四维的,对你的观察除了三百六十度空间,还有个历史时间的维度。
是不是很熟悉?不错,就是阿道司·赫胥黎和乔治·奥威尔早已预言了的那个世界。
为了摆脱这个乌托邦,作者提出了一些对策,包括个人对信息发布的谨慎与节制、在法律上认可与保护个人信息隐私权、在技术上建立相应的数字隐私权保护设施、打造良性的信息生态、设置信息的存储期限等等,老实说,这些洋洋洒洒的建议,并没有给我带来信心,如同工业革命打破了千万年来人类行为和地球环境的演化节奏一样,信息社会也使人类面临从未有过的生理学和社会学问题。就像我们一面想方设法控制温室气体排放,一面无奈地看着冰川慢慢消融。在可以想象的未来,我们也是一面享受着信息化带来的便利,一面不折不挠地突破这越来越厚重的数据牢笼。
这又是一个现代人的悖论。
《删除:大数据的取舍之道》 作者:维克托·迈尔-舍恩伯格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