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武夷精舍，沿公路寂寞南行，四里余到妆镜台，这里又回到了山清水秀的九曲溪畔，到了九曲中的二曲。
当年徐霞客游武夷，就是从九曲溪开始的，那时这里还叫做武彝溪。霞客先生“欲先抵九曲（九曲溪上的第九曲），然后顺流探历”，所以“逆流而进”，如此过了一曲、二曲。
武夷是丹霞地貌的博物馆，这里群山如林，峰峰秀丽，只是这些秀丽的山，我多半都叫不上名字。初来的霞客先生也未必能叫出那些山的名字，但先生乘舟而来，舟上的船夫自然便是他导游，船夫能叫出这些山的名字，这些秀丽的山便也被记在四百年前的书中。
我背着那本四百年前的书来到武夷，站在这里翻看对照，就能听到先生如数家珍般念叨着，“二曲之右为铁板嶂、翰墨岩，左为兜鍪峰、玉女峰”。这些名字朴实直白，因而望着那些山也能体会出点形象寓意，而这里边最出名的，自然便是那座玉女峰了。人民大会堂福建厅有幅上镜率级高的巨画，《武夷之春》，画面左侧孑然独立的孤峰，便是玉女峰。
二曲不是欣赏玉女最好的地方，再往前走二三百米有个水光渡头，那里才是。我没在那个渡头看到渡船往来，但却那个渡头看到了心念中的武夷形象。
多年以后再到武夷山，那个水光渡头已改名为玉女峰景区，当然不是爬玉女峰的景区，是欣赏玉女峰的景区。既然成了景区，便有了许多游人，有了熙熙攘攘的热闹，让我都忘了自己曾到过这里，曾孤独地与玉女相对。
我第一次去到水光渡头时，这里还不是景区，公路上飞驰的旅行团大巴，不会在这里踩一脚浪费时间，因而这里的河滩是空无一人的寂静。那时正是正午时分，太阳暖洋洋的，我无拘无束地躺坐在卵石累累的河滩上，吃点带来的面包打发辘辘的饥肠，也歇歇刚爬完天游酸痛的腿脚。
水光渡头主打“水光岩影”，“水”是清澈的九曲溪，而“岩”自然便是让溪流在二曲转向的玉女峰了。玉女峰是如石柱一样的孤峰，它也是丹霞地貌的代表，具有色丹、平顶、身陡、足缓的丹霞地貌特征。尽管出落得如玉女般亭亭玉立，但个人感觉它在地质演化历程中，已经处于丹霞地貌的老年期了。在降水的冲刷下，这座孤峰只能越来越瘦削，最后演变成一根孤零零的石柱，当然，那时自当更是楚楚可怜了。
玉女尽管丰腴了些，依旧是“对镜帖花黄”的小女生。喜欢做媒的好事者，自然会在群山中挑选一位，来与她“郎才女貌”。那幅《武夷之春》中，占据画面右侧的山峰，便是大王峰，它与玉女峰隔溪相对，正好般配。那大王就在我所处的对岸，只是它更是高大，因而更为深远。
我要去爬大王峰，就得过河。九曲溪的水清浅诱人，让人难有不涉水而过的念头，就像是电影中常有的镜头。可又记起河上艄公曾给的忠告，“东岸水深”，但我想那深度也应超不过腿的范畴，不过湿淋淋地上岸，在此季节就另类了，于是在水光渡头咬咬牙，再咬咬牙，终还是放弃了。
我从公路绕道到武夷宫，再穿过幽深古朴的宋街走到幔亭峰脚下，爬大王由此而上。
大王峰是徐霞客当年武夷行程的起点，也是我此次武夷行程的终点。我要赶下午五点半的火车，所以留给大王的时间并不多。
与天游的热闹相比，大王要寂寥许多，就好像天游已代表了武夷的那个“山”字，除此武夷再无山可登，其实大王才是武夷诸峰的大王。
大王峰下，山道起始的地方，立着徐霞客的塑像。霞客先生在那篇《游武彝山日记》中说，坐舟初到武夷便见到两座山，“一峰横欹，一峰独耸”。他“咤而瞩目”，那两峰“欹者幔亭峰，耸者大王峰也”。
一天之后，他又返回到一曲，“欲上幔亭，问大王峰”。但那时显然还没有完备的石蹬路可以登山，他是“登山二里许，抵峰下，从乱箐树木中寻登仙石”。如今旧路坎坷，落叶满地，杂木斜陈，日影斑驳，这大概也是，霞客先生当年所见的景致。
开始的山路并不难行，只是山景让人惆怅，大概是这山路太过寂寥了，也大概是这两天爬山爬得太过劳累了，忽而竟有些恍惚，仿佛自己行走在另一条时间线上，也曾如此寂寞，也曾如此疲惫不堪，也曾踩出一路细碎的声响，也曾想过放弃而又心有不甘。
在那条时间线上，霞客先生走在前面，步履矫健，我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几次焦急张口想要先生停下，但却呼不出声来，如此渐行渐远，慢慢隔阻了四百年厚度的光阴。
就这么一路追到了大王亭。那里是大王征程一半的地方，也是初来登山，过平台期前最累的一段路途，那里设亭正好可以歇息一下。亭前立一个石碑，前边写着幔亭峰，这里的亭子虽叫大王，但这已经是幔亭峰的顶峰了。
石碑后边有撰文，讲述幔亭招宴的传说。说在秦始皇年代，这个亭子里边曾经办过大型宴会，由武夷山的十三位仙人宴请山下乡里百姓。这山，登山健将徐霞客爬着都费劲，秦朝的妇孺老少又怎么上得来？有仙人在，好说，一位银须老仙人一挥手，便有了七彩虹桥，跨越长空，直达峰顶，凡人就这么上了仙山。山上乐师奏乐，仙女端菜，琼浆玉液，自助管够。Happy过后，又是一道彩虹，把凡人又送回到凡间，从此幔亭便成仙境。
不知是否是一个梦，但想来旧时代的凡人大概率是上不了这幔亭仙山的，或许在他们的瞩望里，这山，就是仙人的餐桌。
看过传说，刚在亭中落座歇息，山上就下来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的到来让寂寥的山，顿时充满仙宴的欢乐。
大家都在亭中歇息，即将完成登山大业的下山者们，自然会给疲惫的上山者一些善意的鼓励和建议。这是爬山的魅力，大家都为这山而来，天然就有了一见如故又不吐不快的真诚。
临分手时，一位同学还叮嘱我，一定要去投阳洞。这又溅起一场欢乐的讨论，男女同学们争先恐后地给我描述他们所见的美不胜收。那些建议是真诚的，以至从那些青春笑脸中飞扬出的神彩，如今想来依旧与那风景交融在一起，一样的美不胜收。
过大王亭上山有两条路，同学们强烈建议我走的，是贴着大王峰南侧陡壁上山的小路，他们说那条路虽险但更有趣。其实走上那条险路时，就已经走到丹霞地貌中层的赤壁陡崖了。那条狭窄的石蹬路，贴着崖壁也逐渐陡峭起来。
如此上行，过“居高思危”石刻，就到了那位同学所强烈建议的投阳洞。那洞其实难称为洞，而是一条水平的山间裂隙，是石崖经过常年风化形成的自然奇观。那条裂隙不高，要弯身而入，其下是深涧，其上是陡崖，中间是半颗吊着的心。
投阳洞确实可以称为大王峰的观景台，然而与眼前的武夷风光相比，崖壁上丰富的摩崖石刻更是诱人。其中的《李元阳题刻》，就有如一篇小游记。李元阳是明代嘉靖年间的御史，与几位友人同游于此，他们“达梯大王峰，蹑岩窟于万仞之上，视张仙遗蜕，坐咏竟日，乃下”。李御史他们来此比我要更是纯粹，他们就为一睹“张仙遗蜕”而来，就为体会张道士在此升仙的景象。
所谓“仙蜕”，就是道士升仙后留下的遗体。而投阳洞，在明代又被称为张仙洞。徐霞客也记述了张仙遗迹，他说“旁路穷，有梯悬绝壁间，蹑而上，摇摇欲坠。梯穷得一岩，则张仙遗蜕也”。霞客先生是到过投阳洞的，让我在这狭窄的历史时空中，也有幸遇到了故人。
其后霞客先生想要“觅徐仙岩，皆石壁不可通”，为他探路的拥夫，“得断磴，大呼得路”，先生“裂衣不顾，趋就之”，但最终还是“复不能前”。这时天色渐晚，先生不得以“以手悬棘，乱坠而下”，就这样离我远去了。
我尽管不知道徐仙岩在哪里，但我比先生幸运，可以有道继续登山。
投阳洞再上行就更是艰难了，山路的登梯就镶嵌在直上直下的岩缝间，我背着大背包于此间周旋都很是不易。走在那里，我忽然明白了武夷宫中的“羽士”，劝说霞客先生放弃登山的缘由。他说“大王峰顶久不能到，惟张岩梯在。峰顶六梯及徐岩梯俱已朽坏”。登大王，确如登天梯，如果岩梯朽坏，那真是上不去的。
爬上那道天梯，走出那道垂直的裂隙，也就爬过了大王峰的陡壁。其上到天王茶社，山爬到这里，终于摆脱了大王峰光秃赤裸陡峭的凶险，又回归到葱茏柔媚和缓的绿意之中，仿佛曾经的曾经都不曾有过。尽管还有一些高度，但大王也没有了凌人的高傲。
如此绕着大王的寸头盘桓，过宋使投“金龙玉简”的投龙洞，其后一鼓作气便登上了号称武夷第一的大王绝顶。
峰顶的景色确实不辜负登山人的辛苦，眼前的武夷群山，秀拔奇伟，百态千姿，苍劲葱茏，仿如翠涛般连绵不绝。大王峰下是曾经游过的九曲溪，缠绵悱恻地盘绕在群山之间。不过那溪淌到这里，也多了些大气，不再像女孩缠在辫子里的丝线弯弯绕绕，而更像是古画中名士的衣带飘逸洒脱。九曲溪到此也将走完它于山野中的旅程，东奔而投入更开阔的平原，而那里就坐落着如棋盘般规整的武夷山市。
山景如此灿烂，只从这个高度俯瞰，九曲溪畔的玉女峰，已见不到她的亭亭玉立，泯然众人矣。
扶栏眺望，眼望着无垠山水，吸上一支烟，心情也开朗许多，仿佛曾经的许多结，豁然解开，以至疑惑它因何成结。
当然，留给我的时间，也就是一根烟，而后要马不停蹄地跑步下山，我还要去赶那趟，载我回南京的火车，而我一游武夷的行程，也要就此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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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行笔记，在此潜心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让我们来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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