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娘来电话嘱咐穿棉裤,闲聊几句后俺问到,三爷爷家的春花姑还疯吗?娘说,不疯了,跟好人一样。我追问,这回真不疯了?娘说,谁知道呢?
1967年,春天,三爷爷的第四个孩子出生,如了愿,三爷爷有了姑娘,三个哥哥有了妹妹,正逢小野花随处开的季节,就取了一个叫春花的名。三爷爷是村里的电工,威望高,说一不二,但是偏偏宠姑娘,三爷爷把春花扛在肩上去收电费,那三个半大小子也要跟着,三爷爷怒目,骂了一句,滚回去。三爷爷抱着山花去坐席,邻座的二楞用筷子头蘸了酒放在了春花嘴里,辣的哇哇大哭,三爷爷就跟二楞红了脸,二楞好话说了一堆,敬了酒,三爷爷消了气儿,看着怀里的春花,越看越喜人儿,就又蘸了几滴酒放在了春花嘴里,末了,一张黑红的脸摇摇晃晃,一张粉嫩的脸晕着光圈,爷俩微醺了回家的路。
三爷爷溺爱春花,家里的好吃食自然记着春花吃,营养充足,十四五岁就出落成了大姑娘,五短身材,印着小花的棉袄裹着粗胳膊、粗腿,一头黑发垂在暖阳里从头到尾的篦虱子,挥着满是污垢的指甲在邻家小子的脸上挠下五道鲜红,把大石头蛋子撇得生风,不管不顾的撒野,受点委屈就满地打滚的放泼。三奶奶骂她,倔驴,不成器,三爷爷在一旁眯着眼端着烟袋锅子吧嗒老旱烟,春花哭够了,爬起来,呼啦呼啦身上的土,用手干搓着衣角,带着哭腔说,爹,给我抽一口试试,三爷爷翘起腿,在鞋底上敲敲烟袋锅,然后骂道,滚一边去,于是春花就呲着大门牙去风中嘿嘿乐。
要说三爷爷的偏心那是有目共睹,三个儿子的学习他从来不过问,但是对于春花的学习那是盯得很紧,三爷爷心里有数,让这老姑娘去读个中专回来接自己的班,这秘密连三奶奶都不知道,但是,春花的成绩就是不好,初中数学从来都是十几分,那语文作文也读不成句,三爷爷心急,满嘴的大燎泡,但也盼着考试会出现奇迹,末了第一年考中专就落了榜。春花说,不是读书的料子,出去打工,三爷爷柔声细语的劝她,再试试。三爷爷掐算着时间,读中专要三年,也就是说,春花还能再考俩年,因为三爷爷还有五年就得找人接班了。
点灯熬油,炖鱼宰鸡,三奶奶光去学校送小灶就磨碎了几双鞋,第二年春花长的只有体重,分数都随着消化过的鸡鸭鱼肉沤成了肥。三爷爷先是大笑,后是抹泪,越控制越想哭,最后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大哭,三爷爷爱面子,哭也得讲究排场,春花说,爹,俺这书不念了,打工去,上沈阳。三爷爷抽出皮腰带就在春花身上下起了皮带雨,春花一声不吭,那一夜三爷爷喝了一宿闷酒,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打姑娘。
春花第三次复读那年,三爷爷就不让她住校了,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二十里的路接了一年。每天路上三爷爷都会问,今儿学的啥?几何那章复习了吗?一问一答,一碗馄饨后又是一个小时的陪读,春花说,爹,去睡吧。三爷爷说,今年你得给我争气。三爷爷没事也会在纸上算着数学题,写上几行澎湃,这一年三爷爷会的题竟然比春花会的多了,春花放榜前一天,三爷爷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穿着五颜六色的小孩子,围着他蹦跶,看不清脸,满世界的吵闹。清早三爷爷吧嗒了两袋烟,也没寻思出这是啥意思。
1986年的六月,春花去学校听分,去了一天也不见回来,全家人急,三爷爷领着几个儿子顺着进城的路找回了春花,三爷爷一声不语,什么也没问,拉着姑娘的手说,回家吧。全家人默默吃饭,只是春花不吃,全家人默默睡觉,只是春花不睡,夜里她数着三爷爷叹了几回气。再后来人们就时常看到春花抱着一只老母鸡从村头晃悠到村尾,一条长红布条子绑着鸡的腿,拖拖拉拉。再后来人们就看到春花光着脚小心翼翼的提溜着裤子在街上一步步走,后来人们见多了,笑够了,即使看见春花,夏天穿了棉袄,破口骂了羊倌,用衣服兜了一堆石头也就不稀奇了,由着春花东南西北的疯言语,由着春花在我爷爷出殡的那天骑在棺材上啃供桌上的鸡腿。
三爷爷、三奶奶,带着春花去过沈阳针灸,也去过葫芦岛喝中药,也在家请过大仙,大仙说,春花要出马,三奶奶杀鸡,摆酒,纸元宝烧了七盆,香烧了一把把,几个哥哥把春花用那五色彩绳绑住,二神唱了一天一宿,春花就骂了一宿,末了,大仙说这附体的仙家是何等神圣,揣着三奶奶递过来的票子,头也没回。三奶奶埋怨三爷爷,三爷爷唉声叹气,只有春花不骂人不开口。
1988年春花第一次当了新娘,对方腿瘸,城镇户口,吃国库粮,那一夜递给春花的水里有安眠药,也就不哭不闹的变成了女人,那男人是个酒鬼,喝醉了就打春花,越打越疯,越打越想打,每天也就窝在墙角等打了,但是春花体质从小就好,竟然也生养了一个姑娘,这孩子三四岁光景那会,春花也回娘家,她在前面走,后面就用布条子牵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娃。人们说,春花你慢点走,拖着孩子了,于是她就愈发加快脚步,然后骂一句,滚一边去。到了家,三奶奶就温一锅热水,把那孩子洗出原样,看着竟然也稀罕人,满眉目的都是英气。后来,他跟瘸子离了婚,那孩子归了男方,人们也会问,春花你想孩子吗?春花骂道,去你妈的。
1992年我第一次在三爷爷家见到春花,我爹说,这是你姑,我只躲在娘的怀里大气不敢喘,我这姑竟然在趴在炕柜上抽咽,一动不动,三奶奶捧了一把花生给我,摊在炕上,我这春花姑姑竟然哧溜掠去了一半,连着壳咀嚼,吐了一嘴花生碎壳子,我怕,缩在娘的怀里偷偷瞄她,春花姑竟然也盯着我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用手摸着我的脸蛋,嘿嘿笑,三爷爷骂道,王八种,你吓到孩子我踢死你,春花姑大吼一声,然后狠狠地在我脸上掐了一把就跑出去追母鸡了,我哇哇大哭地被抱回家。
在家住了三年,春花姑,竟然也好了许多,人本来不丑,就是疯了后有了些许傻面,三奶奶照顾的好,竟然话也多,但是爱抽烟没改,三奶奶把钱都藏起来了,春花就学会了挨家挨户要,倒也不算偷,她去了一户,然后指着柜上零散几毛钱说,给我吧。乡邻自然不会计较几毛钱,由着她去成根的买烟,有一次我跟娘午睡,关了大门的,睡得正酣,娘突然听见西屋有人吃东西,娘吓的从窗户跳了出去,趴在西屋的窗户往里看,春花坐在地上吃了一地沙果子核,她发现了娘,嘿嘿乐,我想骂,娘训斥我,论辈分,那可是你姑姑,小孩崽子,你就不怕折寿?春花临走又把大门安安静静的关上了,对母亲说,关好门,别让鸡跑了,我娘应了一声,其实我家根本没养过鸡。
春花姑的第二次婚姻嫁给了五十多岁的电工,那电工小个子,走路一蹦一颠,死了婆娘,倒是不嫌弃我春花姑疯,其实春花姑好了很多,基本能跟人交流了,哪知道嫁过去后那小电工的娘想法的折磨春花姑,让她睡在灶坑,干不完的农活,吃饭都是两样,几个月后我娘见了春花,又黑又瘦,我娘问,咋成这样了?春花说,他们不把我当人待见,我好了但认为我还是疯子,非得把我再逼疯,后来春花姑就真的又疯了,掐着石头蛋子在田野上追她婆婆,披头散发的跟小电工撕扯,这一犯病竟然也就不干活了,但是小电工感觉娶个疯女人不好受,就变法的打着春花,那一日骑在她身上猛猛地打了十分钟,一滩血就从下体阴湿了棉裤,医生检查说,三个月了,活活打的流产了,三爷爷带着镐头去刨了小电工家的门,小电工的娘跪着给三爷爷求情,末了三爷爷又把春花姑领回了家。
疯疯癫癫,睡过草窝子,放了三次火,被哥哥打的嘴角流血,沉默的连骂人都懒得开口,整日悠着胳膊在街上闲逛,三爷爷、三奶奶越来越老,也本打算不给她找主了,但是还是有人看上了春花姑,这回三爷爷倒是谨慎了,衡量了半年,最后答应了这门亲事,这男人老实,四十多岁从来没结过婚,老实的一脚蹬不出屁,老实的春花过门半个月没碰过她身子,总之苦尽甘来吧,三爷爷也偷偷的把养老金贴补春花姑,一年后春花姑生了一个胖小子,三爷爷就把孩子接回来养,后来那孩子也争气,到了上学的光景,竟然年年第一。走街串户的小贩子,消息也灵通,人们竟然猜不到的是,春花姑的第一个姑娘也已经考上了名牌大学。
这几年养护的好,春花姑精神也就好了很多,娘说,上次你三爷爷家杀猪还回来了,进了屋盘在炕上,安安静静倒是看出不出疯,人也干干净净,三爷爷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又给春花点了一支,趁着没人的功夫春花姑竟然掏出一个手绢,里面全是一块、五毛的毛票,她执意塞给三奶奶,临走三爷爷问他要啥,他指着猪头说,要这个,三爷爷就劈了一半给她。
春花姑提溜着猪头,路过我家时候,问我娘养了几只鸡?问我娘头发咋白了?我娘说,操心。春花姑就只言片语劝我娘,开开心、开开心,末了也就重复这几句,她又问我爷爷咋样了,我娘说,你忘了?你坐在你大爷棺材上啃鸡腿的事。春花姑好像反应过什么似的,哇哇大哭,哭世事无常,哭她大爷竟然没了,我娘怕她哭犯病,就安慰她,倒是一劝就止住了,但非得把半个猪头留下,我娘说,家里没人吃。春花姑就说,煮了,给我大爷下酒吧。说完就跑了,我娘看这猪头瘆得慌,就又送回了三爷爷家。
算算年月,俺春花姑虚岁已经五十有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