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张汤】郎心如铁

(一)

天子百.年之后便是要葬在这里。

张汤望了望眼前光秃秃的山头,确认了他那双凡夫俗子的眼终究是看不出此地半点钟灵毓秀的好处。秋风寂寥,刚移来的柏木也奄奄,日后巍峨的陵阙此时软软绵绵,他却在一片萧瑟中莫名燥热起来。

还没有埋人的坟墓,埋的是大好功名啊。

张汤舔了舔嘴唇,眼前是枯木化深林。

(二)

陈皇后是他的第一块垫脚石。

处置的奏章早已呈了上去。年轻的皇帝陛下拿在手里仔仔细细翻了几通,却就是不抬头看他。膝盖早已跪得酸麻,张汤的心却一点点笃定下来:

今上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若能拖延那么久,就不会是不喜欢他。

“廷尉大人锐气如此之盛,朕从前倒是没有发现——抬起头来。”

张汤面色恭谨地抬起头,刘彻看到的是一张最平平无奇的脸:略带锋芒的圆熟,修饰得当的顺从,恰到好处的峭刻,在白日里行走也仿佛隐藏于黑夜——更妙的是他热爱这一切,那简直是太好不过了。

“廷尉大人困于刀笔许久,实在是屈才。”御座上的男人言语轻慢,却偏偏做出笑容满面的表情,一双眼睛灼灼发亮地看着他。

“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他恭谨地垂下头,脊背摩挲到身上深衣,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早已湿了几重。

命运的大门就此轰然打开。

(三)

皇帝陛下真的很喜欢他。

皇帝与他的讨论从来不顾时辰,更不顾旁人非议;皇帝本最不拘礼法随心所欲,见他时却次次严服正襟;他们从孔孟说到韩非,从他衙内案卷讲到董夫子的高论;而张汤,也迅速从朝堂的末次迅速飞升。

所有的一切不外乎是因为张汤知道这个男人想要什么。

皇帝陛下说着仁义道德的圣贤君子言,要做的是践踏人心天下匍匐的轻狂事。

如烈日当空,仁义为表,而光芒愈盛处,阴影愈深。

就让他来处理天子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欲望与阴影吧。

他会比其他人处理得更好,他们会比其他人缠绕得更深。

舞象之年的新君,雄心勃勃的野心家。

走出宫门的时候有侍中推了门进来,依稀记得是陛下新宠卫美人的兄弟:面目清秀,冲他含笑一点头。张汤更热情地与他应了,心下起的却是淡淡的鄙薄:天子花团锦簇的后宫,开开败败最是无常,裙带之人最得罪不起,却也是最贱。

而他,是要走一条不一样的路的。

想到这里,他更用力地挺了挺脊背。

(四)

人君以情借臣,臣之患也。

“那大人觉得,陛下对大人,可算有情?”

赵禹问这句话的时候,刘彻刚刚在朝堂上因为他甩了脸。

“赵兄言过了。”张汤抿了抿嘴,却有些难耐的得意。

“兵者凶器,空虚中.国,困贫边民。臣固愚忠,御史大夫汤乃诈忠!”

“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

“痛诋诸.侯,别疏骨肉,扰乱蕃.臣!”

狄山、汲黯,所有的老夫子都面红耳赤地攻讦他,只可惜御史大夫巧舌如簧,而老夫子们走的走,死的死,零落无几,唯有御史大人稳稳立于殿中,风头无两。

一群腐儒。张汤在心里冷哼一声。

(五)

养病的时候,张汤常望着窗外发呆。

他的庭院和他的人一样又冷又硬,没有流水、没有亭台,蕨类在风中一颤一颤,他却半点怜惜的心情也无。

匈奴又请了和亲。可严助于这节只不出声,吾丘寿王又是个顶滑头的,那帮腐儒一向擅长搬出最堂皇的大道理,自己若不在,皇帝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会来,更没有想到他来的时候竟然连声通传都没有。

“爱卿的病可好些了?”

人未见声先闻,张汤一瞬间以为自己多疑招.鬼,一抬头,正好看见刘彻噙着笑意屏风后面转过来。而家里不懂事的小丫头跟在皇.帝陛下后头,只张大了嘴巴呆头鹅似的看他。

“陛下!陛下怎么……咳咳……”他被浑身震得一激灵,正要滚下被去跪下,刘彻却先着一步跨过来扶住了他。

“御史大人如此见外做什么?”皇帝陛下许是出了宫,更多了几分蓬勃生动的鲜活气,“朕是探病来的,若探得御史大人添了病,才真是不该来。”一边说一边压着张汤的手放回素色锦被上,还特地端着他的脸又仔细瞅了瞅,“朕看御史大人的面色倒是好了不少。”

他不说倒好,一说张汤立时觉得天子周身携了外头秋风秋雨的寒气,直往他的脖子里头钻。

“是臣无用,让陛下费心了。”他勉力压着咳嗽,胸腔里一阵针扎似的疼:“陛下,和亲……的事朝廷上可有了议论?”

“还没有个头绪。”终于挠到了点子上,刘彻皱起眉头露出烦躁的神情,“那帮儒生成天吵吵吵不出个头,把严助他们弄得焦头烂额的……朕的儿郎打下来的边疆,到了他们嘴里倒好像成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骂到这里皇帝陛下似乎发现自己的恼火有点无理取闹,又抚着张汤的手笑起来:‘’——爱卿不必再劳心这些,养病要紧。”

狐狸。

若是不要他劳心这些,这会儿跑到他孤零零的府上来做什么?

张汤暗自嗤了一声,心中却像有一丝细细的熔岩滚过般暖起来。

皇帝陛下离不开他。

这种感觉让他很愉快。

(六)

捷报传来的时候他正奉了召入宫,还未行至宫门便看见了快马催鞭往北边飞驰而去的使臣。问了身边小黄门,也是一脸懵懂的“不知”——后来却是很快知道了,卫将军自塞上立号而还,天子亲迎,风光无两。

这才是天子的明刀。张汤眯了眼看着,心情有些复杂。

“御史大夫门下真是人才济济啊。”路过车马熙攘的廷尉府,一向话少的老狐狸公孙弘也笑眯眯地拿眼觑他。

走了几步便是宫门外的将军府,端了一副好门面,却是高冷安静的模样,只几个童子持了笤帚扫着门前一干二净的空地。

“卫将军门前……的瑞兽可真是好看。”公孙弘又不出声地笑起来。

“卫将军两袖清风,养的瑞兽自然也好看些。”

是啊,有的人两袖清风,却养得起烧钱的宅院;

有的人被天子偏袒到风浪中心,却是真正的身无长物家无余财。

(七)

后来淮南王事败,天下又多了一件笑谈,君王又了了一桩心事。

是以当天子说想要宽宥伍被的时候他是惊讶的。

“那个伍被真有几分才气,”皇帝陛下与他说起:“少年英杰,脑子也清楚,总是有些可惜。”

伍被在书函里到底说了什么?他在脑中迅速回想着:

连篇累牍无非是今上泛爱蒸庶、上行下效之类的马屁,还有……大将军青才干绝人,远过章杨。

“伍被牵涉谋.反,庄助私交诸侯,陛下爱才之心荡荡;可前例在此,若轻率宽恕,天下人皆识如此时务,怕难行后治。”他正正跪下来,脊背笔挺如松。

“不过是随口说一句罢了,爱卿不至如此。”天子收敛起神色,终究是没有反对。

张汤,不仅仅是一介酷吏而已。

(八)

后来李文死了。

“死得倒蹊跷,御史大夫听说了没有?”刘彻像是不在意,一边写着字一边问他。

张汤只皱着眉:“故交旧仇罢了……那个地方做得久了,仇怨总是有的。”

“商市上的行情也好生奇怪,朕要做的便有人事先囤了,倒像是摸着朕的心思一样。”

心思针尖儿似的颤了起来,张汤面上却仍是无波,还勉强勾着嘴角扯了扯:“……居然还有这种事。”

水边的灰鸟叫了一声,投入林中再无踪影。

“御史大夫无事便可退下了。”皇帝别过头仔细看了看自己的作品,一副醉心于书法的认真模样。

(九)

是日夜,天子设宴于曲台。

觥筹灯火和星月交错,美人腰肢罗曼轻帐,南越上贡的入骨地香滑酥甜。直到亥时天子方让众人散了,自个儿却斜在御座上一动未动。

脱开熏软的暖香,冰冷的秋风撞得张汤浑身一个激灵。

——早上的那句话终究是说错了,极错。

他牙关打起颤,极冷与极热交织起来。

“你们先回去,刚才带出来一封奏章,忘记了呈给陛下。”他看了看同行的宁成,声音寒颤似的抖起来。

宁成也是醉了,浑然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巅着脚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嘴里还哼哼着不知名的混账曲子:

“摽有梅矣,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矣,其实三兮;摽有梅矣,顷筐塈之。

在幽长的甬道中光影幢幢,只有张汤摇晃的背影和清瘦的歌声。

他顶着冷风冷雨往前走,直到看见远处曲台影影绰绰的灯火。

已经过了许久,陛下应该不会还在那里了。张汤这么宽慰着自己,心里就安稳了许多——赌一赌吧。

“哎,这不是张大人么,张大人怎么又回来了?”守着门的小黄门呵欠连天,见到他却立刻挤了个顶热乎的笑脸,提着琉璃灯迎上来。

“方才忘了块牌子在里头,”张汤只觉得一张脸都被冷风吹得不是自己的,硬邦邦地绷着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还得进去寻一寻——陛下已经歇下了吧?”

“哎哟,可真是巧,陛下方才还召了人进去呢,怕是宴上有些上头。不碍事,奴家……”

“那就改天再来吧!”张汤一听得刘彻还在,方才的劲头全散了,登时后悔起来,熟料那小黄门跑得比声音还快些,一躬身就往殿里头蹿:“不碍事,奴家帮大人通报一声。陛下要晓得大人回来,高兴还来不及呢。”

“大人里面请吧。”

殿内的灯已然灭了一半,廊柱梁椽缠着青绿宫纱,影影绰绰影影绰绰。

张汤凭着记忆一路趋步,却是没有见到半个宫人——看来是一个人呆着。

陛下果真心里不痛快。

他这么想着,心思又沉了下去。

“臣张汤,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无极。”他凭着记忆膝行到阴影中,端端正正地朝上首跪下,却听不到一丁点儿回音。

“臣张汤,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臣张汤,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还是没有回音。

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见皇帝陛下笼在晦暗的残影中,只有闪烁的一点光亮,分不清是灯光还是眼睛。

陛下许是醉了。

他此时应该迅速叫来宫人,或者拿了那个不存在的“牌子”赶紧出去,可鬼使神差的,他什么都没做。

一瞬之间他的脑海中闪出无数人的脸,李文、鲁谒居、庄青瞿、朱买臣……无数个恨他或者他恨的人,到最后定格为刘彻。

他是罪恶与神的源头。

陛下啊!

他一步步膝行过去,发现御座上歪着的男人果然是醉了。毓冕勾住一缕头发遮了他的脸,云纹的常服被压在手肘下,使下摆跟着短了一截,露出天子的脚踝来——

天子长于深宫,日日由软玉温香供着,即便是脚也是双养尊处优的脚:白的、修长的、骨骼分明的。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双手已经并拢捧了过去。

曲台上风紧,殿内却是暖的,然而不知为何天子的脚却入手冰冷,比刚刚从风中来的他还要冷些。

陛下。

他跪在地上,双手从脚踝处蜿蜒往下,凭着记忆当中妙娘的手法一路揉捏下去。像最卑微的奴隶一样躬身伏手,他低头往上拢着热气,苍白的脚上迅速泛起了血色,而御座上的人没有反应,连一声哼哼都没有,殿内死般寂静。

真冷啊。

他一边想着,手上的动作却又更轻柔了一些。男人在灯光的阴影当中,他却觉得那是月光:冷的、寂寞的、能杀人的月光。

——陈皇后怎么会想到要背叛这个男人的?他终于想起开头的那个女人,却越发困惑。

——而我只想下跪。这么想着,廷尉大人更深地俯身下去,终于把唇贴在了男人的脚背上。

——陛下,那只是一句话的错误。

不知因为什么,脸上居然湿润了。

“退下。” 张汤不知道刘彻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或者说有没有醉过。

“陛下……”不管怎样戏演完了。

“退下吧。”天子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叹息声轻不可闻。

(十)

-汤卖丞相;汤与史谒居为大奸;汤间人骨肉;汤逆行倒施、招怨无数……

-汤面欺陛下。

八道催命符,一封更比一封紧。

探其怀,夺之威,若电若雷。

皇帝陛下果然学得很好。

可是他会后悔的。张汤想着,举事无患尧亦不得,刘彻自然不是圣人,他不要他悔,但是他要他为他报仇!

血字如刀,刀刀断人心肠。

“把这个交给陛下,妙娘……”

“陛下如果不见……陛下不愿见的……”

“不,他会。妙娘,别哭,亲手交给陛下。”

“陛下之恩,结草衔环无以为报……而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是遗书上的字;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是刘彻将读出来的。

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

赌刘彻的‘情’,他是输了;赌‘情分’,却未必。

(回声)

“你悔不悔啊……”朦胧之中他听见妻子跪在他的旁边哭泣,可他却没办法抚慰她了——他好像一直很少安慰她。

可是无悔啊,妙娘。

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

平生所奋,皆倾于人君。

无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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