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门胜利
8、姐姐到了上学的时间,轮到我接替照看弟弟。我唯一的小弟弟。和我相差四岁。是姐姐摇哄他长大的,是我和他玩耍长大的。弟弟是十二月生的。母亲说怀他的时候,那年收成不好,常常吃不饱,可能因为肚子里的弟弟也饿得慌,在母亲的肚子里很爱动,时不时让母亲受到顶撞。按照预产期就要生弟弟了,母亲肚子也开始疼起来,父亲带母亲去住院,等母亲住院停当,弟弟又没有要出世的消息,母亲在医院呆了十来天,又回到家里,又过了些天,弟弟才出生。弟弟出生的那天我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中午父亲从学校回来了,奶奶说,生了儿子。母亲耳间炕上靠墙睡着。过了几年后,我虚七岁的一个早上,母亲嘱我从外面端些土回来,倒在炕上,母亲要生孩子了。正是阴历四月的早上,太阳已升到天空,那是一个晴朗的早上,放羊的人正赶着羊出行,羊在路上咩咩的叫着,有跑得快的大牲口撒着矫健的蹄子从羊群边擦过。我按母亲的吩咐叫来了奶奶和姑奶。我踩着板凳给母亲熬一点小米粥。妹妹不到一岁,就送给了五妈。我们中午吃好的,母亲就让我端一瓷缸给她送去,妹妹背在我的背后,别人问她,你是谁生的,她说,我妈生的。
小时候我很少成群结伙地玩,也许是母亲很少爱串门,我们也多半被留在家里。不去赶别人家的热闹。那些儿时的白天,太阳普照,山坡上的积雪消得只有上面还锈点残雪,雪消尽了,风来了,夜晚,简朴的摆设居安思危保持着它们的忧郁,静默小土屋捻熄了灯,世事也像就此安稳了,只有风声声凄厉。直到有一天,一场毛瘦瘦的黄昏雨才把春送给了我们。当树上的嫩芽芽一下子繁多的亮在窗外,村里又开始忙起来,我们闻过那新翻的泥土味,看到那“剪刀一样尾巴”的燕子在电线杆上谱上的音符,剪掉羊毛的羊轻捷的放开四蹄向前跑,听见骡子高亢的叫声。时已四五月了,春才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暗叹贻误了春色,倾情把春光洒满田野,洒满院落,所到之处,鸟雀鸣叫,向天空喧闹。我和弟弟是一对搭档,一路上念念有词:红根红根出胎胎,我妈给你做红鞋子。或是:黄花菜,顶锅盖,出嫁你妹子你不在。像黄花菜会心里一急,就被哄了出来。
夏天说来就来了,虽偶有野狼、狐狸前来觅食,讨饭的人拿一根棍挨家访问,母亲仍然害怕外面的水井、土坑对我们构成危险。农活极盛时,母亲要到生产队里干活,姐姐要去上学,就把我和弟弟反锁家里,用一个棕色的盛过药的空瓶子,当成弟弟的尿罐。瓶子尿满了,只能尿在地上,地也是土,过一会儿就会渗的不见了。过年糊的窗花,早已被料峭的春风撕破了脸面,在夏天缀上了疤痕,有时风一来,它就神经紧张,一阵哗啦。那时候,我还不会给弟弟编故事,就是我自己也没法娱乐,我仰面睡在炕上,眼睛向屋顶望去,一双清明的眼睛,看顶棚上糊的报纸,因为漏雨,上面有一坨一坨土黄色的陈迹,比变黄的报纸色更深一些,像洇开的花,上面的小字也看出一个个来,不像现在我看个顶天立地的东西也似是而非,那些字从不掉下来,有时镜子把它们反照在俯视里,打开了一个空间。
墙上贴一张森林里动物画,踩着凳子,凑上脸看,重重叠叠地看,童心的知觉就是无限的趣味。正如现在看一只茶壶就是一只茶壶,而那个同名同姓的茶壶,在我小时候破纸纸上,它是一种概念不明的东西,存在无限的想象里。就是一对小匣子,盛放的不过是些小零碎,它也像我的聚宝盆,时常要把它翻个底朝天,一件件过目研究,纸里包的药片,疑心它不怀好意,会溜进我们肚子里。那中间裂缝的镜子,我照来照去,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我”,是一些聚不起的感觉,是一些想捕捉就消失的意念。我们实在没有别的指望,连说话也没意思,小玻璃前经常贴着两个小脑袋,之后就是空虚,是日影悄移的无限。
家里来了客人,切西瓜,弟弟看着红沙壤黑瓜子的西瓜,客人递给他吃,他不吃,说要客人吃。家里来了客人,我们孩子都必要等客人吃完了收了桌子才吃。偶尔给弟弟点特殊待遇,在瓷钵钵里端点先吃,端在一个角落里去吃。弟弟到了虚六岁时,母亲找到校长,想让弟弟跟着上学。学校的老师说,不到八岁不能上学,不给发书和本子,那时念书书本铅笔橡皮都是免费发放。母亲说不发也行,只要让他先跟着班,在家里没人看,校长又说,没板凳坐。最后讲后弟弟挤坐在我的板凳上,我的同桌也没有什么意见。我们是复式班,弟弟上黑板做题老是做错,我就怀着忧虑的想,他长大了就不会做错了;老师把他罚到办公室,我跑进去跟老师讲理,未开口就哭得泪扑簌簌的掉,说出老师你冤枉了他。就转身跑出去。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最好的小男孩子。
夏天我和他坐在树荫下,捏一个老牛,造一个娃娃,院落里悄然飞来了蜜蜂,背荫处有歇晌的鸡娃们,墙外过路人在咳嗽,我们倾注身心,偶尔也分了心,站起来去喝水,光着脚丫,黑着脸蛋,去顾盼周围一下。有心无心的感受着周围,阳光可能听见含苞欲放的声音,树木可能听见小鸟出巢的声音,窗户可能听见光影的声音,谁能听见小孩子成长的声音?是阳光听见我们的笑声,是花草领略我们的童心,没有忧愁的心!
放学我常带着他去拔草,拾柴,在夏季的傍晚,在深秋的黄昏,落日余晖染红了院墙,染红了园子的墙,狗尾巴草在路边,打碗花在筐边,孩子唱在学校学会的歌,晚炊的味道缭绕着村庄,一天劳动下来的人,路上路下也有人放开嗓门呐喊着唱,不怕别人笑“拦羊嗓子放牛声”,小连女孩子秀媚的音色,也能唱到高音的豪放,听起来很开人的襟怀。我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爬上高处,看夕阳,看云光变幻,大自然没有忽视这个小小的村庄,村头的树,晚照的田野,都是大自然浑然而成的笔法,给人显照出心灵的恬静的一个世界。
我们早听说世上有个地方叫“城里”,大人们进城是理所当然的,临行前,免不了要斥责拖着哭腔、挪住车子不放的小孩,做母亲的尽其所法,又是吓唬,又是许愿,不耐烦时啪啪就是两巴掌,那小孩子就更闹大了声音,极伤心的,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爸爸早走的不见了,于是哭声也就消停了,泪水也息止了,和我们这些同等运气的小孩站在高高的土堆上,极目公路,倾注身心的牵挂着走城的爸爸。一旦眼尖的发现公路有汽车,顺着指头所指,果然石油队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在远远的公路上,声音渐来渐真,大家顿时振作起来,拔高嗓门,鼓起身劲,齐声大喊:哎哟哟,哎哟哟公路跑个汽车哟。
姐姐有幸被父母带去城时,夜晚来临,我和弟弟收敛白天的活泼,一个站在大门,一个爬在墙上,眼看见连朦胧的村子也变黑了,回家静静的坐着,有一点说不上来的不安,门拴上了,各种想象占据我们的心,干脆出来把门锁上,他一猫身爬上了树,我一个人看见四处都黑影影的,叫着他,下来呀,操心掉下来的呀,他溜下来,没处可去了,又回到屋里,煤油灯放到旮旯,窗子遮住,仿佛随时要等待危险的出现,也等待着外面亲人们归来的响动声。
偶尔城里的小孩光顾乡下,有幸目睹了与他同来的冲锋小汽车,耀耀武扬威的坦克,平时我们颇以为自豪的“风车车”停止了赛车,“梦葫芦”的名字也不中听了,连那一向斗志昂扬的泥牛,也像是临阵胆怯了。我们那一点小小的成就感都没有了。不久,城里的孩子走了,其所留下的魅力却经久不衰。当我们无所指望的时候,被冷落的耍头重新得宠。夏天我们玩胶泥,一种有弹性的泥,下过雨天放晴的时候,我们总能找到被山水冲刷过的地面,经太阳一晒,裂翻许多泥片,我们叫泥瓜瓜,下面就能找到胶泥,胶泥团起来,往地下一扣,噗的一声泥巴中间开个洞,看起简单,我怎么练不出身手来,还把身手搞得泥乎乎的。往往我们就地取材,做各种小玩意,一传十的风靡开来。一茎红柳先弯成弓,绷一根马鬃,用碎砖一块,来回拨动,就陶醉在自己的演奏里,忘了天黑了,忘了起风了,有时一个人坐在白天晒暖的地上,直到那单调的声音,锯得哑哑沙沙,让母亲心烦的叫了起来,才意犹未尽的站起来。
弟弟玩风车车,用剪窗花的纸粘两片风叶,迎着风欢欢地跑,风叶快速的转动。我和弟弟还动手做了一个风筝,用想当然的办法,缀着长长的白线,站在院子里,用手试着风向,风筝就是飞不起来,我们以为线不够长,风不够大,爬上更高的墙,续上更长的线,我们的风筝仍是出息不起来。后来在城市风和日丽的春天,总回想起我们拖着长线尽快跑想带动我们风筝的一幕。男孩子玩弹弓,可是弟弟没有像样的弹弓,父亲似乎不知道弟弟正渴望着和别的男孩子有一样的弹弓,做出拉弓射远的姿势,那是多么满足的事情。直到有一天一位堂哥给弟弟做了一个坚实的弹弓后,他盼了那么久,真的一个属于自己的弹弓到手时,也不是想象的那么雀跃。期盼中消耗掉了他对弹弓的热情。小小弹弓不过是小男孩子向空中做出一种小男子汉的姿态。还有一种木头制成的陀螺,用一根鞭子抽着,叫打“贼娃”,好比那个小木头就是做贼的人,看再敢偷人吗,瞧,要不停的抽它,让它晕头转向,打得个不停,转个不停。
麻雀是最村子里最多的鸟,“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是它们各领枝头吊嗓子呢。到了冬天,四野安静,树枝历历分明,这时伶俐而精神的小麻雀,是风中翻动的生动,群起群落,扑忽一声,整齐划一。到干草垛上,到地面上,为了口食,不幸误入圈套,丧生在小孩子们两块砖、一根细棍、几粒糜子的阴谋里。被缚住的麻雀更为不妙,求死不成,挣扎无用,而这一刻前它还是奋振翅膀的小精灵,平让人觉得生之危险,好在它们有轻灵的身子,稍有不测,一纵身就飞回云中去。小小的麻雀多寄居驴圈羊棚里,这能在北风呼啸的夜晚给它们一点点温暖,然好事的男人一到晚上,专抓麻雀吃肉。拿着手电筒,在驴圈里扫来扫去,找到麻雀窝,伸手就去抓,不用说惊得麻雀魂飞魄散,就是安详的驴子也吓得打一个趔趄。抓回的麻雀被子开膛破肚,送到炉灰里。
有一年村子里上空,出现了从来没有那么多的沙鸽,它们盘旋在上空,成群结队飞过房顶,成群结队落到地面上,受到攻击又飞上天去,也有一对的,也有落单的,整个村白天尽是它们的叫声。到了晚上,村里一些男人女人就提着麻袋出动了,去捕它们,结果那段时间家家都在烹制沙鸽的肉。我和弟弟受了感染,见它们飞过了,也向空中扔棍子,看能否击中一个下来,有人还给我们两只气绝的沙鸽。突然有天它们一下子消失了,偶尔可见几个,也飞得高高的,很快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到处都有蚂蚁,看着蚂蚁在它们的城堡四周忙忙碌碌的,正如那些细心的观察家所言,它们是多么奇妙的小生灵。后来我看过动画片《虫虫特工队》,那是放大的蚂蚁的世界和生活,让我们顿觉小小的虫虫世界它们有呼有吸的生命与人也情理一致,叫人以人的情怀去触类旁通它们。啊,哪一只是我童年的小小的蚂蚁?它们不知人的脚有多危险。使它们遭灭顶之灾的就是横空而下的那只脚。它不知道它们的运气由谁主宰,它有时悠闲到人的脚面上,不慌不忙,走走停停。假如人手下留情,它们一路平安,旅行充满了探险的新奇,人的柔细的肌肤对它们真是全新的感觉,可是人忽然觉察它正痒痒着人,不可容忍,栽跟头似的把它拨弄到地上。听说正要把它走过的路抹掉,它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就会迷乱它的方向,如果人运送一脚土,覆没了蚂蚁和蚂蚁的天地,就等于“蚂蚁眼睛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然而它挣扎出来了,土头土脑的,四顾茫然,说不定戚然泪下呢。假如蚂蚁有心,又怎样的惊惧、绝望,噩梦一般的残存,正如你的心在意外的袭击下困顿、颠沛、黯败、怎能说的清。
还有一种外号叫“推磨驴”的动物,只要蒙上它的眼睛,它就像驴子的眼睛包上了布,只能一圈一圈绕着磨盘转。我们轻易抓到据说在动物王国装得与世无争,却极其残忍的“推磨驴”,让它们在我们的摆布下无奈的晕头转向。长大后,我根据印象它的外表在动物书里寻找它的大名是:螳螂。法布尔在《昆虫的故事》里这样的描述它:古希腊人把它称为预言者、先知。农夫们在被太阳烧烤的草地上,看到这种昆虫仪态大方,庄业的半立着,宽大的绿色薄翼遥曳在地犹如面纱,前腿可以说是像手臂似的伸向天空,姿势像是在祷告。似此便足以让老百姓大大发挥其想象力了,于是自古以来,荆棘中便布满了发布神谕的预言者、正祷告的修女,而科学上也把它命名为“祈祷的螳螂”,然这种虔诚的神态下,掩盖着它的残酷的习性;昆虫中只有它能随意四处张望,它仔细观察着,审视着,它几乎面无表情。危险的措捕,它从不是仓促上阵,而是日常的习惯。当它休息时,它折起捕捉器,放置胸前,表面似乎与世无争。它吃掉蝗虫,蚂蚁却会吃掉它的幼虫,虽然雌螳螂是从不表爱心的母亲。不过它对蚂蚁有成见的话,野鸡又会吃掉蚂蚁,人又要吃掉野鸡。这是自然奇妙定数,当满地野花开放时,在那些低低的草丛里,我们周围无时不刻上演着一场场离合悲欢。
夏天傍晚,我们在成熟麦田里捉一种小的动物,我们叫它“麦妞妞”,捉在手心里,手握住它们,它们就慢慢的动弹着,轻轻地痒着手心,我们把它们装在瓶子里。但凡能装进瓶子里的小小动物,我们都喜欢把它们收养在瓶子里。菜园里的“七星瓢虫”,艳丽的红装上背着几个黑干粮,不知它们行走不停要去哪里。我们捡回许多白色的蜗牛,土洼下它们永远都不会受到惊吓,永远是深深的沉思状,我永远不知道它们是活的还是死的。那些夏夜以“屁股上挂着灯笼”出名的萤火虫,它们的猎物就是早已超脱生死的蜗牛。在田地里忽然看到一只刺猬,望见一只飞快蹿走的野兔子,还有饥饿的狐狸在正午时从村子里穿过,我们也听过狼的叫声,不知它从哪儿流落在我们的干山野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