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事(七)

夏至一过,气温一天比一天高,阳光像透明的玻璃球,骨碌碌向地面投放白热的光,烘烤得一切都没了精神,蔫搭搭的,当热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我最欢喜的事就是穿上裙子游荡。

我常借着打猪草的时机,和小伙伴们故意走散,一个人沿庄浪河绵长的河岸线走,对岸的密林望过去深不可测,河的中间流淌着湍急而混浊的水,旁边稍高的河床上有漫溢过来的细小支流,一条条错综蜿蜒,悄无声息地流着清澈的水,好似泉水,我在旁边不停地走,背带的格子裙被河风鼓荡着飘扬不已,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凌波微步的仙女一样,满心的喜悦,遇到沙柳丛苍郁的地方,便钻进荫凉底下玩一会,席地坐里面,沙柳丛将我掩藏的严严实实,我就像进入了独立的王国,乐不可支,自由自在地玩一会,突然会觉得寂寞害怕,便向那边我走来的地方偷偷打量,希望能看到一个来找我的伙伴,也向对岸那片密林里不断张望,想看到一个走路的人或是干活的人,但常常失望,于是便又索然无味起来,也就沿原路返回了。

而我其实并没有自己的裙子,我穿的还是隔壁小霞的,她有裙子,还不止一条,但她对穿裙子不大热心,也就是穿不穿无所谓,我和她有约定,我给她写一篇周记,她的裙子我就可以穿一周。这事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式的,谁也搞不懂小霞的裙子我在一直穿的道理,连她妈也不懂,还以为小丫头们的友谊就是这样——好得可以穿一条裙子。

我虽然可以任意穿着小霞的裙子,但到底意难平,心里还是想着要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裙子,式样都想好了,不是格子布的背带裙,是连衣裙,那种洋绉纱的碎花掐腰的连衣裙,不用风吹,自带轻软,穿在身上飘摇若举。吾村张家前两年娶了一个新媳妇,算起来我得叫婶子,这新婶子就有一条这样的连衣裙,可我只见她穿过一次,是在她过门不久,是夏天的傍晚时分,她站在她家门口侧着身子梳头,脸庞圆润,身材高挑,刚洗了的头发,湿答答地垂到腰际,她身上穿着一条桃红色的纱裙,在傍晚的水粉一般的天光里,是那么生动炫目,真美啊,我霎时就埋下了一个愿望:我也要长成她这样美,也要穿这样的一条漂亮裙子。

毕竟长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很快长成她这样美,实现这个愿望的速度会很慢,急不得,但穿一条裙子的愿望却是一刻也等不得,于是我在很长的时间里好好表现,抢着干家务活,处处听话讨好我妈,然后在一个合适的机会下,表达了我要穿一条纱裙子的愿望,但被我妈草草拒绝了,她说:那种料子,随便一挂就破了,有啥好穿的!之后这个话题就彻底结束了。我妈惯于这样,用最无动于衷的方式最冷峻的语言斩断你所有的念想,让你的热情连一个渐渐冷却的过程都没有。

虽然漂亮裙子没有,但对美好事物的渴望却一丝不曾懈怠,我常借故踅到新婶子家的院门前,偷偷朝里张望,看那个美好的身影在院里忙来忙去,有时她系着围裙会从屋子里奔出来,急急忙忙拦一簸箕柴草,有时她就蹲在台阶下给鸡剁甜菜,有时会正好碰见她拉个架子车从地里回来,车子上满载着菜籽蓬蓬的秸秆,始终没有见过她男人,据说是在外搞副业,也始终再没见她穿那漂亮裙子,她总穿那些个式样土不啦叽的颜色脏兮兮的衣服,看起来越来越像一个村妇了,所以渐渐地我也不再去特地偷窥,只是一到穿裙子的时节,就止不住想起那桃红的洋绉纱的裙子,暗暗可惜。

某日放学,一走进巷子,我就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远远地看到很多人围在新婶子家门口,从那里发出一种既闹哄哄又显得无比压制的声音,似乎人人都在窃窃私语,气氛怪异,还有人不断地往那边跑,边跑边搭着话:“啥时候的事?”

“也就后晌吧。”

“咋发现的?”

“她大妈煮了苞米送两个去,门开着,进去就发现廊檐下爬着呢!”

“孽障啊!”问的人叹息。

“唉,想不开的啥啊!”周围的人一起叹息。

我从人缝里挤进去,眼前暗沉沉的,天光都被人群给遮掉了,一具尸体搁在门板上,黄纸盖了脸,横放在那里,人们都在隔着几米开外的地方驻足观望,我看不清上面躺的是谁,但此时我心里已经明白,那是新婶子的尸体,她男人就坐在旁边台阶上,默不作声地抽烟,时不时抹一下眼睛,看上去在哭。

新婶子是喝农药死的,据说是两口子吵架,一时想不开,后来她的娘家人也赶来了,在人声鼎沸的院子里,也只能哭一场,怨一阵,人是自杀,不接受也得接受,按吾乡的规矩,年纪轻轻横死在家是不吉利的,需尽快处理尸体,不能土葬,且不能埋家坟里,所以当天夜里,她的尸体还有衣服等就被张家族人们拉到野外烧了,当然也包括那条灿若云霞的裙子,听说费了好多柴,烧的焦丝胡啦缩成一团,实在没能烧成灰,只好收拢了埋河滩地里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村人都在议论这事,我从偶尔听来的各路消息里,大概弄懂了一个意思,新婶子走上不归路,其实是因为过门两年多还没生下娃,长期以来就被婆家人看不起,各种各样的气平日里受得多了,她男人回来收庄稼的这几天,天天晚上能听见院子里的吵架声,能活下去才怪呢。奇怪的是,吾乡人对此事的议论都以“能活下去才怪”做结,似乎生不出娃的女人只有死路一条,使得我心里曾产生巨大的恐怖,但是光阴如白驹,繁花次第新,慢慢的这事也就都淡忘了,隔年的某个春日,张家照旧吹吹打打迎进来一个新人,我跟着我妈去吃席,大人们互相叮嘱着不能提以前的那事,我妈也警告我不许乱说话,隔着一群吃席凑热闹的人,我看到一个火红的身影进进出出,恍惚觉得以前的那个新婶子就像梦一样飘渺,在村人集体的约定中越来越不真切,吃完席回家,我妈竟然告诉我:明天跟我进城去,给你买条裙子穿,我清楚的记得我那时的慌张,不知道是欢喜还是不欢喜,只是怅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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