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处
运河至瓜州与长江交汇,一水间的京口为江南运河的起始,自是一路东南流向。
说的是京口至毗陵间有个尝奔城,说是城倒也不是很大,只因古时曾筑城居住而已,时代变迁,不过是个镇址所在。这镇因在运河的弯道处,且与对面的扁担河成丁字形,如遇风向不顺,船至此需落篷下帆,依靠人力背纤而过。因了这地形位置,船家新到江南,多半会就此抛锚歇夜,于是成了篙击篙、船触船的去处,久之,成了傍水而居,人烟辐辏的街市。
要说这镇上少有名门望族,翻遍史载县志乏善可陈,但一条长街东西相贯三里开外,百工居肆,一应俱全。街道延伸支弄旁出,其中有个西园巷,巷子口竟有门亭,门楣上有一块剥蚀的匾额,依稀是“拙进巷”三字。——倘若好事者探究,另有一番春秋也未可知。
巷口上首,是硬山檐口式一排四上四下两层楼房,楼层依靠山墙稍伸前出,窗棂及下面的护栏板因年久而呈枯焦。下面是缩进的砖砌灌斗墙面,与上面的木结构显得不协调,明眼人能看出先前应该都是排门铺面样。
这四间门面同为胥姓,从曾祖父手中分爨而居,到了这一代,依然是兄弟各两间。下首的男主人三十不到,先前在他乡任教,只因恋家,稍有不顺即辞职还家。自身没有其他手艺,四处找营生总是难就,眼见米缸见底,一双儿女像嗷嗷待哺的雏鸟,妻子自是牢骚不断,于是顾不得脸面,开始告贷赊欠,然则是有借难还,虽然凭着任教的经历被人尊称胥先生、胥老师,但有辱斯文是早晚的事,吃了上顿没了下顿已是常事。
从街口往西园巷里走进去约半里地便到了野外。连接着这巷子是一单孔平架石桥。石梁桥面侧边,圆形上的字已看不出桥名。桥下水不深却清澈。冬日的阳光下能看到浅水石板上有指般长黑黑的痴鱼在晒太阳。沟塘两边是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菜畦,再往前走是东西横向的一条石子公路,路旁是高大的杨树,树杪在风中摩莎着发出声响。
过公路是种粮食的基本农田,称之为大田。大田东首因是一条沟塘而截断,有勤快人在沟的坡地上也种了菜。坡地与大田交接处是一条田埂,便有一坐似小砖窑的土墩,上面长满蓬蒿茅草,丛中杂有不知名的野树,这样子与平整的大田显得很突兀。
“解放木”
胥家德 今天早早就到了这田地,时间久了还未等到人,觉得腿酸就用整扎的黄表纸垫着坐了下来,刚一坐下,又觉得对先人不恭,就撕下外层的包装作垫。今天他还买了银锭、冥币,黄白楮纸、香烛等烧化祭祀品。
他到现在还未有稳定的工作,只能到处找些临工做,有些是体力活,自己很难受得了,但相较于在外地代课任教,有着支配时间的自由,更主要是不用离家。年老的父亲因生活反倒需要上班,今天的事只得由自己来替代处理。
他已经记不得上次到这地方来的时间了,即使来过也不是为此土墩而来。儿时曾经读过私塾的他也算是读书人。家里的老底子是“街上人”,从未与田地打过交道,仅能分清麦子与韭菜而已。现在如此仔细地看着近旁的田地有些新鲜感。
这块田地是街后村的。他今天的到来,是因为镇上统一行动实施殡葬改革,平坟复耕要动到这坟茔。由于是政府行为,无需主家同意,通知到达后给一定时间,如没有自行平整,由政府强行铲除完事。
回想平时看到在这平坦的大田有一坐突兀的土墩就有些稀奇,但从未深究,这次才清晰地意识到是自己胥家的祖坟。近旁的沟塘有些弯曲,地和水面连接的形状有些像头尾相衔鱼的样子,这坟是否就是因了这地势而相中?如果是这样,在这江南平原,虽然不能与“前朝后靠左右抱”的地形相比,这也算作是“灵地”了吧?
这坟茔是哪朝哪代的已难说。在世时是什么景况?胥家德 的父亲都说不清。对祖上的重视和祭典反映了后世家族的兴旺与否。人类为了生存,会不断迁徙或漂泊,对三代以前祖先的概念会渐渐远去,一俟人丁家财兴旺,即使已在他乡,仍会建宗立祠,祖先仍可持久地享祭。
胥家德曾从书上看到大户人家的祖茔,为了不断有供奉资费,会在茔地附近置田庄、房舍、地亩,此后即使家道衰败,再怎么着子孙后代也可读书种田有个退路。而且旧制说法,祭祀产业连官家也不会藉没的。现如今自己尚在英年,却连温饱都难以解决,人生遭际至此,哪还兼顾到这祖坟的祭祀。
即使年代久远,这坟茔摆在这里应该是有根底的!再想到那临街的墙门,虽已破旧,但那架势在那里!儿子庭方曾问过:“为什么那窗玻璃只有下面一部分是花的,要是整面都是有多好看!”父亲曾经说过:“上两代时,是前店后房,第二进原先是楼房,客厅边厢就是用的那类似凤凰相互衔尾的花格玻璃,而厅堂南向是一排落地格栅门。现在楼房早已不在,那一排格栅门也已改成半墙,半墙上面的窗棂就是从那落地的格栅门上截下的抹头裙板而成的。
胥家德 在想:“上代头的景况是远去了的事,眼前的生计要紧,自己拖男带女,连吃饭都成问题!现在又遇上了祖坟被动的事,就感到诸事不顺,没有兴瑞,只有无可如何!”
也正因为这坟茔的高大,保存至今!要是一般不显眼的早就荒冢一堆草没了。但也因此没少引起盗贼的注意。好在这年头没有“文物”的概念,哪怕在大道上拾得鼎彝尊之类青铜器,人们关心的是废铜烂铁论斤能卖多少钱?——现如今盗贼关心的是下面的棺木!
为盗取棺木,盗贼踩点的方式很简单,趁着月黑风高,用钢纤垂直往下捅听声音,凭声音判断木质的优劣。好的棺木多是大料,在地底下虽经水渍泥裹木质不为所变,一旦重见天日,仍大有用途,于是就有了响响当当的名称——“解放木”!
也就是说,这次不平坟,有那高高的坟丘罩着,任凭盗贼一时半会是取不得的,而这次一旦去掉上面的封土夷为平地,胜似为盗贼开了方便之门!
……
动工开始,胥家德 按人手每人一包烟,并不时另行敬烟递茶,至中午就铲平了地面以上的土,地面下去将近两米就触到了“老房”,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深埋,这是南方水位高的原因,可见那时更注重的是那封土坟丘的高大。
当打开天盖板后,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黄土垄中”,竟是一汪清水,仿佛早前就是空空如也!阳光下的内壁呈淡淡的赭色。接着是解开侧板,放掉水,这时才看到底板黄色的淤泥中有人形骨骼呈显,头骨边竟还有一条发辫,但很快随走水见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