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厌其烦地看女子摘来玫瑰捣碎成泥,在瓷器里凝结,又研了眉黛粉,坐在镜前,胭脂将袖子都染红了,给眉添几笔深色,将口脂纸抿入唇间,旋开小瓷器,手指覆上去匀了匀,而后在颊边,轻柔地抚成一片红晕。
忍不住伸手将未旋开几次的口红拿过来,微微勾勒了一下唇线,等友人为我眼角画了一只振翅的蝴蝶,将眉梢勾起来,忽然就张扬了,温婉的气质敛入囊中,释放另一个鲜活的灵魂。蹲在镜子前端详了许久眼角的蝶,心里兀自荡了一下:“她在我眼里画了一座春天。”接着就被自己的句子酸到,也美到了。真是爱极胭脂的鲜妍,爱极女子温温柔柔仔细上妆的样子。
人面有胭脂色,则心也沾染胭脂色,看什么都如有妆在其间、妍丽飞扬,世间再不是隔着一层纱的冷漠寡然。
写诗在我眼里如人施妆,一笔一划修饰普通的文字,雅致又惊心,犹如生了其它灵魂。字里行间的景色与情怀的美被描摹到极致细腻,即使是落寞,即使是空对月惆怅,写的人与读的人也如妆在面,旖旎在野,宛然一则画卷。
苏轼的《月夜与客饮杏花下》这行字一晃而过,就已经让我未读先喜:“杏花飞帘散馀春,明月入户寻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蘋。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山城薄酒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杏花卷帘,卷走暮春尚余的温,清冷的月色不请自来,折下一枝花,挂念着若是寻到了风雅之人,一定将之赠出。
是了,还要一壶好酒,就用落了的杏花酿,酿出几分清澈来,月色是水,花影如青萍荡漾,风雅客涉水而来,揽衣举足,踏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月色溅在衣衫,满身尘垢忽然脱落,纵使最后月尽杯空,春去花落,却如何也不忘原本该是一夜无眠的寂静里,有了那箫,那香,那月,那酒,诗人各醮一些,妙手上妆,为苍白的世间抹了胭脂,我们的眉眼间、我们的心里,全是画了。
“初见”被我添了淡淡一层胭脂妆。少年初见玉兰花瓣,像阳光下通透的玉,被我放入书中存了许久,记了很久。后来再遇到玉兰才知花瓣其实并不清透,只是很白,连香气都不如初见,如何也与心里的样子有偏差——我并不失望,依旧相信当年拾到的便是清如水的那一瓣,载着一轮清凌凌的温柔月,且是只属于我的温柔月。
记忆被光阴上了妆。江南的蓝印染坊与晴耕雨读很美,恨不能久坐不离。回想蓝底白花瓣的布料被悬在木架上,木书柜陈列一册册书籍,回想烟雨中有些薄弱的阳光,柔软地掉落在陈旧到微微卷起毛边的信封上,想着想着,便成了光影交错间,有穿着蓝花布旗袍的姑娘踩着白芭蕾鞋在其间旋身,一边将晾晒的布扯平整,她们将撕开的一沓沓信封、读过的书随意扔在案上,同被雨淋透的我们一般凌乱,可莫名亲切舒心,记忆里全然抹去被雨水追赶的狼狈,踩进水洼里的脏乱成了奔跑中明亮的笑音,画面鲜活,是妆容明丽的光阴微微抬头,撞入了我的怀中。
添一抹妆色于心,目之所及如有妆,我看朝露时时清澈,看山林四季苍翠,听琴声悠悠动人心,看朝花无闲暇地温柔,看你艳则风情万种,在纷扰杂乱的诱惑里运筹帷幄、一笑嫣然,素则素成一枚少年时床头的月、一块清丽风雅的玉、倒映柔和目光的镜子,素成袖口的栀子白、衣襟的浅青色——怎么都是最美好圆满,用一颗虔诚温柔之心勾勒过的模样,令人万分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