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十七岁,我第一次拿起一支烟,然后呛出了眼泪。烟是个好东西,尽管我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值得去上瘾的地方,它占据着我的指间,占据我的头脑时,我感到快速地成熟,快速地陨灭。
但我不记得我拿起这根烟的具体原因了,可能是因为我喜欢的女孩不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无故翘课被罚,可能是梦想与现实的差距,我为自己的无能的体恤般的痛苦,更像是麦克白的傻瓜妻子,人心不足蛇吞象,最终也是无福消受。
只不过是少年时“为赋新词强说愁。”
那时我想沧海寄余生,我想梦醒时分终得梦。
2.
我从新林路走回去的路上,全是考生,或喜或悲。
我看到一个女孩子坐在妈妈自行车后面哭着说,这次砸了对不起家里,哭的很厉害。妈妈听了之后也流泪了,红着眼睛哄着女儿为她套上雨衣。
看到一群男生走在雨里,不时甩甩头发,完全不被高考所困的样子 当其中一个提出要一起去网吧通宵时,别的都拍手叫好。
看到一个女儿挽着她爸爸,两个人在笑,父亲的伞微微向右 。
看到一对情侣,还穿着校服,男的打伞女的搂着他,两人差不多高,还在讨论刚刚的题目,一个红绿灯口,他们拥抱彼此,就此别过。
等我高考的时候会怎么样?我没有想考卷上多多少少的勾勾叉叉,没有想学校通知栏上的录取名单,没有想身边的恭喜声、欢呼声、哭泣声。首先出现在我浮现眼前的是爸因愤怒扭曲的脸,我反应过来,被爸揪着耳朵拖回家里温书。
3.
回到家,妈妈已经做了一桌子菜,说要给我补补身子,让我好好学习,别的什么也别管。爸拿出黄酒,拿出两个碗,叫我和他一起喝,被妈妈拦下。
爸甩开妈妈的手说“你小子,马上也要十八了,最后咱爷俩喝一次,你要是不给我老乔家挣脸,下次甭管我叫爸!”
我巴不得没你这个爸呢!我想,你只会让妈伤心。但我还是接过碗,一饮而尽。
爸妈都没什么文化。妈曾是纺织城的工人,一只兢兢业业,毫无作为,但人缘好的出奇,小时候总由她的同事照顾我。爸是个粗人,声音粗,手粗,胳膊粗,打起人来特别重。爸硬是拼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在我看来就是胡搅蛮缠,他也混出来一点名堂——即使是物资匮乏时,我们也总能吃上新鲜蔬果。
我和爸喝着酒,夜晚灯下,一木桌,三个人,十七岁的我以为是一辈子。
4.
出分数那天,我没敢去,叫隔壁阿林帮我去看,可他这一去半宿也没回。爸妈急了,赶着我出了家门。出家门而已,我没去学校,跑到了东岸的白桦林,坐在树荫下,看着天,听着流水声,婆娑声,鸟叫声,一坐就是一下午,冥想,而十七岁的我无法想得太多。
傍晚回家灯亮着,妈站在门口,笑着迎接我。我换好鞋进去,爸已经倒好了酒坐着。“小兔崽子,你滚去哪里了?!”爸的脸上泛着红光,看来他自斟自饮已经好一会儿了。“没去哪。”我说着坐下来。看样子爸心情很好,只有他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喝那么多酒。
我考上了镇里数一数二的大专。那时的大专是学生们的不二选择,代表着将来一份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或者是不用三班倒的常日班。这是爸妈的梦,也是我的梦。
4.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看了一部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女朋友在旁边看得泪流满面,质问我这个榆木头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揉着脑袋说不好意思,昨天加班有点晚,一不小心睡着了。而且开头的枪杀搞得我做了个噩梦。然后这个女孩子成了我的前女友。
不过好在,我总是遇到了一个相知相爱的女孩。我们结婚后搬进了新公房,我的妻子睡在我右手边,每天晚上我都会把手机插上耳机戴上,以免半夜三更公司的电话吵醒她。
一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女儿,主要是妈帮我们照顾她。我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睁开了眼睛,咬着手指,躲在摇篮里巴巴地看着我。后来,她会爬了,会自己喝奶了,会咿咿呀呀地叫爸爸妈妈了,会走了,会跳了。我躺在床上和妻子聊着着女儿的未来,聊到她以后会不会是个美女,会不会有很多男孩子追,是不是读书的料。我喋喋不休地说着,不知疲惫,回过头,发现妻子已经睡着了,我连忙住嘴,为她掖好被子。
我的女儿叫乔安,“安”是我对她最好的祈愿。
5.
我在公司,兢兢业业,无所作为。突然某一天,在办公室的我被领导找去了。我失业了。
我躲在卫生间隔间,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不知道该打给谁。妻子吗?可我不愿让她看到她的丈夫为生计所迫的样子。母亲吗?可她也只是一个小小妇人。
我打给了爸。爸这些年老了挺多,头发白了就染,后来也随它去了。电话那头,爸听我哽咽地说完话,没有暴跳如雷,没有责备我的怯懦。久久地沉默,“想哭就哭!”他说。
后来我跑到爸家里,共饮一壶酒,以慰风尘。爸一晚上说了很多,说他年轻时候的事,说他觉得过不下去的那些日子,说他的梦。
6.
渐渐的,我也慢慢解脱出来,至少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在身边。
让我唯一感到轻松的时候,是黄昏后,吃好晚饭和家人一起散步的时候。女儿走在中间叽叽喳喳,妻子耐心地听着,我看着地上拉长的影子,发现女儿已经和妻子一般高了。女儿又把话题转到我身上,“爸爸,你把背挺起来!”
“诶,好”我说。
可是父母的身体越来越差,妈的脚痛风,爸的血压越来越高。我们和乔安去看望他们的时候,爸硬是忙前忙后地来回折腾。
乔安喜欢和爷爷待在一起,她说爷爷见识广,有话头。老头儿也像个老小孩似的和乔安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茬。我走进房间去看妈,妈见我来了,从床上撑起来,我连忙帮她把靠垫摆好。
我笑着跟妈说:“老头儿变了,脾气特别好,我真不知道您当初怎么忍他的。”
本是随口一句,妈却认真起来。老太太说“都是包办婚姻,当时为了这个家,能忍就忍。这一忍,竟然也真的过去了。”
7.
爸在大年初七一早突发脑溢血,医务人员说老太太执意要上救护车,待在老头旁边,哭成了个泪人。
爸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守在他床边,尽着儿子的本分。爸安静地躺着,吸着氧,我看着一旁规律跳动着的仪器,想起他赤膊喝酒,或锁眉或大笑的样子。我梦想着爸能突然坐起来,对我说一句想哭就哭,可是他没有。
他走了,我看着他的脸,意识到他不再是我富有生机的爸爸。护士把盖着白布的爸爸推出去,熬了几个大夜的我流了一滴眼泪出来,晕死过去。
8.
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彻底爆发了出来,痛哭流涕。待哭累了,眼睛里再流不出眼泪,疼得厉害。我感觉有人在推我,我以为是妻子。我睁开眼,看见是妈。
“你睡着啦?”妈问我。
我直起身,手边摆着空酒瓶。
夜晚灯下,一木桌,三个人,十七岁的我以为的一辈子。
END
看完点赞不许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