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站 城市:广场(上)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阶梯上,眼前是空旷的广场,可以容纳百万人的广场,只有雕像,只有树木、花草,没有人,没有宠物狗,那些游人如织的广场记忆与眼前的现实完全融合不起来。
面对这巨大的无人广场,我似乎觉得这个广场必须有一个名字,而这名字,对现在的我来说,就是“无人广场”,面对着它,我不能不思想,不能不在心中开始自我问答。
人呢?人都死绝了吗?一个人都没有。
我必须知道,为什么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是因为鼠疫还是因为天花?是因为干旱还是饥荒?是因为战争还是地震?为什么这里除了物件,一个人也没有?坟墓呢?为什么连坟墓都没有?这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是逃离这里了吗?还是被另外的什么神秘力量绑架走了?我不知道,但我想要知道,我必须知道。可是,我也知道,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
无人广场。无人广场。或许,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无人之地,无人之国,无人之境。
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我竟然飘落到这里来了。
无人之境,好比天坑地缝,既然被主人调派到这里了,也就永远无力回天了,只能坐井观天、安之若命,等待主人为我做出新的安排和部署……
我早已懂得,在主人的绝对威权面前,人是囚徒,万事万物就是他的监狱;万事万物也是囚徒,除它自身以外的他者都是它的监狱;人和万事万物本身也是各自的监狱和囚徒,甚至连主人也是她/他自己以及我们的囚徒,正所谓“他人即地狱”。
我早已习惯被囚禁的生活。
一个囚徒所能做的,就是努力探寻自己这间监室的大小,努力扩展自己这间监室的空间,最终他会发现,无论他多么努力,他的肉体总是被囚禁在某一疆界内的,不可能是无限的。
即使这监室有一个宇宙那么大,这个宇宙还是有限的;即使在这个宇宙之外,还有另一个宇宙存在,可是,那个宇宙不是也有边界么,他还是被局限在这另一个宇宙内?边界套边界,如同无数个俄罗斯套娃套在一起,或许无限大,可我们的肉体终究是有限的啊。
肉体,从生物学上说是有限的,从物理学上说也是有限的,我们的生命总是有终点的。唯一无限的,可能就是所谓的“灵魂”,所谓的“佛心”,这个是无边无际的,可以纵横捭阖,可以腾云驾雾。
到此境地,到此境界,我幸运地发现,我还有这么一个灵魂,这么一颗人心。因了这么一个灵魂,这么一颗人心,无论这灵魂多么孤寂,这人心多么脆弱,我却可以与神佛同在一庙堂,与主人同在一坐席。
多么伟大的灵魂,多么奇妙的人心。
心念至此,我不仅安慰起自己来。
既然外物总是有限的,我何必徒劳地去外面探寻呢?不如退而求其次,在有限的空间和时间内,让我这颗灵魂升腾起来,让我这颗人心高飞起来。这不是挺好的吗?用我这颗高飞的心灵来驾驭我这具肉身,充分利用现有的一切资源来满足我全部身心的需求,或许,这就是活在当下的最好路径。我总算找到了它:我的离家之路,我的回归之路,莫过于此。
我禁不住站起身来,在广场上踱步。我并没有走得太远。这广场上的地砖,装饰得很有意思,中间是走廊,两边是一间、一间屋子,虽然没有墙壁,没有房门,但是,我看得出来,深红色的地砖就是墙壁,中间灰色的地砖就是屋子。
30*60CM的地砖,纵向是40块,横向是10块,也就是12米长、6米宽。我踱步在其中,走过3间这样的屋子,走过6间这样的屋子,或者,最多走过9间这样的屋子,最小距离是36米,最大距离是108米。
我就这样在其中踱步,走到尽头立刻转向,并不要求自己走得更远。
我仿佛看见:若干世前,我在这里,在这教室一样的屋子里上过课,陪伴我的是我的老师和学生;又若干世前,我在这精神病房一样的屋子里住过院,陪伴我的是那些医生、护士和疯友,还有家属。
那些都是若干世前的幻觉,此时此刻此地,我只是一边踱步,一边往四方上下观望,什么也没有,连城市中那些熟悉的高楼大厦都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了,我只能看到天空,看到群山,看到森林,看到树木,看到草坪。
我看不见人影,听不见人声,不知道该跟谁讲话,慢慢、慢慢,我忽然感觉自己左手腕上有了一串佛珠,待我低头去看时,那却不是一串佛珠,只是一个塑料的发套,一个女孩子用来套自己马尾辫的最廉价的塑料发套,如一般弹簧的模样,黑底白点,白点有三排,每一排都如同省略号一般。
这是女孩的发套,却可以当佛珠来使用,拿在手上即可当佛珠一样把玩念佛。倘若身边有人,他们看见我手腕上这东西,都不知该怎样称呼,是手镯,是佛珠,还是发套?不管他怎么称呼都是可以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主人给我授戒的标识,可以说是佛珠,也可以说是手镯,也可以说是发套,说什么都是可以的,说什么都是不可以的,“说似一物皆不中”,这句禅宗偈语倒是可以借用于此。
我可能是个佛教徒,可能是个藏传佛教徒,但绝对只是一个混账佛教徒,因为我不只崇信如来本师,不只崇信神佛,还崇信和接纳世上所有的信仰和无信仰,这说明我要么是多神教徒,要么无神论者。
我唯一可以告诉别人的是,我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不在身外,只在我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