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来两碗凉茶、一碟桂花糕!”
两匹白马打着响鼻停在一处路边茶摊。抬眼看去,马上载的是一双少年郎。
说话的这位身着青衣,模样清秀;他后面还跟着一位白衣公子,身形也甚是飘逸,只是戴着纱笠让人瞧不见面容。
待两人在凉棚内坐定,店家和食客们又继续闲聊起来。
“你这里生意真不错!驿道上来往的人,谁不得喝碗茶润润嗓子。到了夏天,茶摊至少能日入五百文吧?”
中年男人却甚是憔悴。“唉,赚得再多又怎么样……本来打算今年将这茶铺转手,去城里开家饭馆的……谁知道年前儿子突然染上象谷毒瘾,迅速将家中积蓄败得七七八八。”
食客们发出啧啧叹息,店家将凉茶和糕点端到公子一桌。白衣人掀起面纱一角喝茶,露出红唇和精致的下巴,让人不禁多看了两眼。
一旁的大妈接茬儿道,“你听说过滨城的白家没有?他家的大公子开了一家医馆,卖的正是可以戒断毒瘾的方子!”
店家竖起耳朵听,挑起话头的壮汉拧眉质疑道:“象谷毒染上还有救?不会是骗人的噱头吧?”
“你不知道!”大妈向他摆摆手。“我家对门住了对夫妻,原本也是吃穿不愁的。后来男主人和狐朋狗友出门,沾了象谷,家境急转直下,眼看就揭不开锅了。那家夫人用了许多方法都不管用,直到试了白家医馆的药。你猜怎么着?现在完全戒毒了!”
“真有这么灵?”
“那可不是!两口子已经和好如初了!”
茶摊散养的小狗凑到两位公子脚下,好奇的盯着及肩的纱笠。白衣公子拣了块桂花糕放在地上,小狗只闻了闻,扭头走掉了。
“这样的灵药是不是很贵啊?只怕我家负担不起药费……”店家忐忑的搓搓糙手。
“你别说,药确实不便宜,而且至少要连续用三个月。但白家医术高,医德更高!若是穷人前去看病,确实付不出药钱的,皆由白家负担。说是先赊着,但谁也没见白家催过债。”
“滨城的人都管白公子叫活菩萨呢!”
众人七嘴八舌的劝老板带儿子碰碰运气。青衣公子起身结了账,白衣公子随他离开了茶摊。绰绰风姿引得众人自动缄口,注视着他离开。
只见那道清影利落的翻身上马,随着马儿抬蹄长嘶,一股劲风掀开薄纱,终于让众人得见白衣人的侧颜。但单这一眼,便看呆了他们。
待马蹄声已达达远去,大家方回过神来:倾城之姿配上眉间点血,此人不正是滨城白家的大公子白素嘛!
“糟糕,我忘记替侄女说媒啦!”“白公子治愈我亲戚的痼疾,刚才真该替他付了茶钱!”几人叽叽喳喳在一处,为错失机会懊恼不已。
半个时辰后,两匹骏马行至内城一处深宅大院。家丁见到来人十分欢喜,两人跑上前牵马,一人奔回报信。“大公子回来啦!”声音层层传去直抵内院。
白素轻快的跃下马背,跳过大门门槛,疾步间将纱笠随手一扬。任几个仆役慌忙去接,公子只管扑在院中妇人的怀里,软糯道:
“娘我回来了!”
多亏丫头在后面帮扶了一把,夫人才没有被撞个跟头。她不由好气又好笑的说,“你啊你,真是在外面野惯了!瞧瞧你这一身的风尘。”嘴上埋怨着,手却细细摸索白素的背脊。唉,似乎又瘦了些。
好一会儿公子才松开妇人,两人又拉着说了些话,才迈步走进正堂。“孩儿拜见父亲!”主座上的中年人神色淡然,将来人上下看了一遍,又低眉抿了口茶,“坐吧。”
白老爷缓缓放下茶杯,道:“前几日毕方来过信,说这次采办药材十分顺利,你还与临省的三大药行签订了长期订单,将采买价格压到了常规的六成。”
听到老爷夸奖,公子面上有掩不住的喜悦,甜甜讨好道:“都是爹教得好。”
主位上的男人并无笑意,反倒重重咳了几声。“如今你回到家中,礼仪规矩还是要恢复如常,不可怠慢了。”
白素眼里的火苗闪了闪,最终无奈的灭掉。“请爹放心,我会听话的。”老爷体质弱,何必回嘴惹他生气呢。
“好,你回房吧。”
夫人随后端了润肺的阿胶雪梨,让白老爷用下。她刚才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也不大舒畅,开口劝说道:“素素心里十分看重老爷的想法。若是您肯多夸她几句,她会欢喜许久的。”
“我就是怕控制不住她的脾性……素素到底是个女子,正是该嫁人的年纪。可如今满城皆以为我白家出的是个俊俏公子,求娶的一个没有,为女子说亲的倒是拒了一批又一批。”白老爷说到这里不由又重重咳了起来,“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白家作为滨城前几号的富户,可怜这代只得了白素一个女儿。没有儿子继承家业,白老爷又身体不佳需要常年将养,全家的重任便早早担在了唯一的血脉身上。白素自十二岁起便在外面以大公子的身份办事,起初只是在商行帮忙,后来逐渐挑起大梁。去年她竟开了一家诊所,每月上旬亲自行医诊病。一来二去白素被传为神医,俨然是滨城内风头最劲的少年郎——也不知她一身本领从哪儿学的?
唉,白老爷看着女儿院落的方向下意识又叹了一口气。若这真是一个儿子,他每天乐得清闲,睡觉都要笑醒;可这偏偏是个花木兰,眼看到了十八岁的年纪,婚事没有半点着落,让人如何不愁呢?若是公开真相,说这些年来抛头露面的其实是个女儿家,只怕还没找到姑爷先坏了闺誉……
后院里的两位并不领会白老爷操碎了的心,正美美的在桃树下小酌。毕方巴不得白素没人娶,这好事就落到他头上了。白素呢,虽然有点春心萌动,但没一个瞧上眼的玉面郎君。面前的毕方打穿着开裆裤办家家酒起,就争着要做自己的相公,年幼无知的自己则抱来门房养的旺财充当儿子,两人一狗胡闹几场。
可真要嫁给毕方?实在没有心动的感觉啊,话本子里可不是这样描绘爱情的。
这时白素已经换了一袭白裙。她斜倚在树干上,玉腕握着酒瓶搭在曲起的膝头。这姿态肆意,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规矩,按理该是让人指摘的;可她偏偏做得魅惑之极,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媚态,每节身段都张扬着女子的玲珑美好。若说这样的女人会愁嫁,那滨城内就没有男人了;偏偏白素从未已女装示人,不存于世的女子又如何惹来媒人牵绳呢?
池塘里的鲤鱼见白素喝酒,以为她在吃什么好东西,于是聚拢在岸边啵啵啵吸着水面,想讨要一些零嘴。白素见状咯咯直笑,“馋嘴的鱼儿也想尝尝酒的滋味吗?”于是把剩下的几坛老窖都倒进了池塘。不一会儿塘里的鲤鱼就都摇头摆脑,游姿晃悠得几欲翻肚皮了。
白素乐呵呵的拿树枝戳戳醉鱼,提裙回房捡出一只未着色的鱼型风筝,挥笔写下:“锦鲤不识壶中物,半池颠倒雪花白。”毕方见之拍手称妙。两人协力将风筝送上高空,只觉得半月来的颠簸辛苦,都被回家后的安乐生活化解了。
一阵疾风刮过,风筝线缠到了桃树上。毕方左拉右拽不成,反让风筝断了线,乘着风儿飞往了墙外。
不待小祖宗发难,毕方已出门去寻风筝,但这一去就是一盏茶。白素等到不耐烦,毕方才黑着脸回来,别扭的将风筝藏在身后。
又是一盏茶的打闹,白素才抢到风筝。她翻看检查,发现爱物并没损坏,只题字的地方多了两行俊秀小楷。仔细看去,写的竟是“风鸳轻渡重阁上,尺素蹁跹月老裁。”
白素的脸泛起红晕。这笔迹刚劲不失生动,分明是属于一个青年男子。活到十八岁,她终于以女人的身份被撩了,而且是浪漫的风筝传情!
但追问毕方取回风筝的细节,那厮只含糊道,没看清、没记清。白素气结,只好换了男装自己跑去大门口。可过了这么久,哪里还有什么男人的影子呢?
一通折腾下来,白素蔫头耷脑的回到卧房,一个粉色的身影正老神在在的坐在桌边品茶。没闻错的话,他喝的正是自己打算送给父亲的明前茶。
“折颜,你这是不问自取啊?”白素秀眉轻挑。
“唉,不过是壶茶叶而已,你做人怎么这般小气。”折颜说着,给白素也倒了一杯。
白素捡张凳子坐下,清茶入口败了败火,但下意识仍抚弄着风筝。可气这个男人勾起了自己的好奇心,却没留下只言片语可供联络……
“一只风筝有这么好看?”
白素起身把风筝挂到墙上,道:“只是惹人好奇罢了。”她换上正色走到柜子前,取出一个包裹摊在桌面,“这趟出门已置办齐了药材。”
折颜仔细检验过包中的样品,肯定道,“品质中档,但药效已经有保障了。”
“那就好,要在受限的价格内买到可用的药材真不容易。我这就吩咐家丁按比例配置,后日出诊时装车送去医馆。”
折颜点点头,“象谷毒可不是几天就能拔除的。这药一旦开始用,必须坚持三个月,否则病患无法彻底戒毒。”
绝色的脸庞生出三分男子的坚毅,一时间眉心朱砂鲜红欲滴。“我明白。我已经和几家药材行达成长期供货协议,绝不会半途断药的。”
白素离开房间后,折颜目光沉沉,黏滞于风筝上题的七绝诗。
“不知此番……是劫?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