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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杀不叫李一杀,叫李跃进,地道的沉湖人,年过花甲,身体还很硬朗,黑不溜秋,像尊铜像。李一杀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钓鱼高手,以“杀鱼”见长,被誉为沉湖第一杀。
在沉湖,“杀鱼”是钓鱼的一种方法,也叫锚鱼。钓竿是根竹竿,一米五长,竿梢装有一个小弹簧,弹簧的顶上安有一个木制的空心小圆球,竿末端有一个木制的大摇盘。钓线卷入摇盘内,再穿过竿梢圆球的小孔,线头绑上三扎钩,沉入水底。当鱼碰钓线时,圆球就颤动, 只要重重地把钓竿往上一杀, 鱼必被杀中无疑。
有老板慕名高薪聘请了李一杀,专门管理渔排。凭着李一杀的名气和“杀”气,渔排的钓鱼生意红红火火。
李一杀在管理渔排的同时,继续“杀鱼”,还培养了一批“杀鱼”高手。
但是,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李一杀在修理渔排时,一不小心,眼睛被钢筋刺了。在当地医院医治,引起药物反应,全身生出莫名的红斑,高烧持续不退,转到“省一”医院才保住了命,但他的视力却只剩0.2,几乎瞎了,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杀鱼”必须眼明手快,李一杀瞎了,“杀鱼”成了天方夜谭。
对于嗜“杀鱼”为命的李一杀,瞎了,几乎要了他的命。
李一杀不甘就此罢休,慢慢摸索,创造了数数法。他手持杀竿,嘴里念数,念到十或二十,提一下竿,鱼倒有杀上,但还是空钩居多。
李一杀有些气馁,心灰意冷,回家,准备从此歇业。
李一杀一走,渔排生意开始冷淡,管理也较混乱。老板亲自到李一杀家,还送了烟酒和钱,请李一杀出山,薪酬加倍。
李一杀说:“不是钱的问题,你看,我一个瞎子,管钓鱼能行吗?”
老板说:“只要你人在渔排就足够了。”
李一杀心软了,答应下来。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却为你打开了一扇窗。李一杀瞎了,但听觉和触觉突然变得灵敏,仿佛有了某种异禀。“杀鱼”时,他偶然发现,如果手指顶住钓线,鱼一旦碰线,手指就有反应。于是,他就改变“杀鱼”姿势,单手握竿改为双握竿,右手紧握竿子,左手掌紧贴摇盘,中指压住出线处的钓线,钓线一动,手指就有感觉,立刻提竿,鱼必杀无疑。
李一杀独辟蹊径,创造出“盲杀”的新技法,成了奇志能人,再次声名远播。
钓鱼的人越来越多,把李一杀的钓位都占了。他再次产生离开的念头,回家将养。
天正值秋末,正值沉湖的青鱼吃食的时候。沉湖湖面宽阔,有一千个西湖那么大,鱼种类烦多,枚不胜举,其中以青鱼为最大,最大的达一百多斤,属鱼中之王,被誉为“鱼黄金”,腌制晒成干,肉质厚实,油黄黄的,浇上黄酒蒸一下,香气扑鼻,百吃不厌。
一天,李一杀接到老板的电话,要他趁机钓一条大青鱼,如超过八十斤,就奖给他二万元。李一杀自己也有个心愿,有生之年杀一条一百斤以上的青鱼,从此就歇竿,也不辜负“沉湖第一杀”的称号。
他买了五百斤番薯,烧至半熟,每天用铁制的淘米篓盛一些,用麻绳挂到湖底打窝,花了十天时间。半途已有人钓上青鱼,个头都不大,他却看到了希望。他还从养鸭的老姚嘴里得知,天空中食鱼鹰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有时成群在空中盘旋,时儿展翅飞翔,时儿冲向湖面吃小鱼。他兴奋不已,知道湖中肯定有大鱼出没,大鱼把小鱼都赶到湖面。他热血沸腾,尽管周遭的世界近乎于漆黑,内心却一片光明。
打完番薯窝的第二天,一早醒来,李一杀觉得特别安静,走到渔排上,秋风如扇,层层凉意袭来。
刚在钓位上坐好,一阵“突、突、突”的拖拉机声传来,湖边的鸭子,在秋风料峭中,条件反射地挓挲起翅膀,“嘎、嘎、嘎”叫个不停。老姚来给鸭子喂食了。
“老姚,今天是什么日子,渔排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李一杀大声问道。
“老李,今天整个排被人包了。”
“什么人?”
“听说是一个银行的行长,要十点到,早上你可以安心地‘杀鱼’了,你小心点,食鱼鹰很多,乌压压一片,大的就如齐天大圣变的大鹚老。”
“知道了。”李一杀喊道,心里却想,我人在,食鱼鹰纵然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下来,何况齐天大孙也只是个神话而已。
李一杀开始“杀鱼”。
但出乎意料,手指上一点动静也没有,连条黄尾巴鱼都没有。他的身子慢慢地热起来,他知道太阳出山头了,大脑中便出现一个火球,火球上发出的光穿过树林,撒向湖面。
他放下竿子,开始抽烟,脑子里出现大青鱼的身影,宛如潜水艇那般,在湖底游,所有小鱼都纷纷逃窜。
抽完烟,他继续“杀鱼”,还是没动静,他却把鱼竿抓得更紧,唯恐失去每一次上鱼的机会,但机会还是没有,直到那包渔排的行长来了,才收起竿子,心想,难道天要绝我?
来了七八个人,乱轰轰的,大包小包。行长径直走到李一杀身边。李一杀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一团肉,鼻子里闻到了浓浓的油脂和汗的气味,耳朵里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老师傅,有没有鱼?”行长问。
“没有。”李一杀说。
行长拿起杀竿,哼一声:“这个破竹竿也能钓上鱼?”说完命令同行的人装鱼竿,都是“西玛诺”系列,有海竿、手竿、抛竿、抖抖竿、路亚竿。“西马诺”是渔具里的“阿玛尼”,最次的鱼竿都要五六百,轮子三四千一只,李一杀的杀竿相形见绌。
“徐老板,你不是有只探鱼器,让我们探一下。”其中一个姑娘尖声叫道。姑娘身着一套牛仔服,怕晒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头戴一顶太阳帽。
徐老板拿出一只崭新的“蜂鸟牌”探鱼器。姑娘兴奋地跑过去,拿起探鱼器又跑到行长身边,手挽在行长那肥嘟嘟的臂膀内,娇嗔道:“你快探探,有没有鱼?”
探头放入水中,屏幕上立即出现波纹,接着显示半水有鱼游过,机器还发出有大鱼的警报:嘀,嘀嘀,嘀嘀嘀。
“胡总,你把钓竿给我拿来,有鱼。”行长仰起头囔道。
胡总把刚装好的鱼竿拿给行长,又对身旁同来的一小伙说:“小应,你快给行长去穿蚯蚓。”
小应捧着蚯蚓盒,跑到行长身边,拿起钓钩,从盒子里取出蚯蚓,穿上,让行长抛入湖中。
不一会,行长钓起一条,青条丝,在空中荡。
众人都蜂拥过去,抢着把青条丝从钓钩上取下。小应拿着蚯蚓,等着。
李一杀兀自拿起杀竿,又开始“杀鱼”,心无旁骛。
姑娘跑到李一杀身边,好奇地问:“老师傅,你怎么这么钓鱼?”
李一杀说:“姑娘,今天是星期一,怎么没去上学?”
姑娘赧然,乜斜李一杀一眼,讪讪地走到行长那边。
行长接二连三地钓上青条丝,穿蚯蚓的小应忙得满头大汗。
李一杀起身,收拾好杀竿,抽烟。
此时,山头上传来老板的声音:“行长,吃饭了,吃完饭再钓。”
行长钓的不亦乐乎,说:“鱼真多,只是太小了。”
老板说:“你可以向旁边的老师傅请教,他可是沉湖第一杀。”
行长说:“他一条都没钓起,什么沉湖第一杀。”
说话之间,李一杀拿着杀竿走了。
在山头碰到老板,老板说:“老李,今天行长在钓鱼,你要教教他,他可是我的老板,我叫你钓一条大青鱼,就是送他的,他第一次来沉湖钓鱼,以前都在养鱼塘里钓。”
李一杀说:“他们这么吵,炒(吵)得都要焦了,鱼都让他们吓跑了,你知道,钓鱼必须有诚心,要敬畏鱼,又要有静心,耐心和恒心,我是盲杀,他们是瞎钓,还带个姑娘,怎么还有心思钓鱼!”
老板笑了,说:“那是行长的老婆,第三个老婆,刚结婚,你说话可要有分寸。”说着又对着湖面喊,“行长,我们先回餐厅了,你们快点,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到了餐厅,厨师小蒋从厨房里出来,说:“老李,今天你口福不浅,行长他们吃野货,有穿山甲,甲鱼,鲑鱼,土鸡和石鸡,听说你要钓大青鱼,每样菜我都给你留了点,补补身子,力气好大一点。”
李一杀没有作答,径直去厨房把小蒋为他留的饭菜拿上,坐在石凳上吃。
吃完后,拿着杀竿再次上排。此时行长一行上来吃饭。
风渐渐大起来,排不定地摇晃,白花花的太阳高挂头顶,李一杀额头不时冒汗,加上吃了大补的野货,身子火烧火燎。
他继续“杀鱼”。
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鱼鬼使神差地都跑了,他却把杀竿握得更紧,他知道一定有大鱼出现,他听到了无数小鱼在波光中跳的声音,没瞎的时候,他最喜欢看小鱼在湖面游,黑压压一片,不时跳跃,就像无数的小精灵。他感到此时正有食鱼鹰冲向湖面,因为他听到“哗……”一声,小鱼逃窜的声音。
他紧握杀竿,手心孵出许多汗水,不时用毛巾擦一下,屏住呼吸,把丹田之气都用在手上,静候见证历史的时刻到来。
时间过了两个多小时,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但他始终如一,紧握杀竿,像一尊雕塑,犹如罗丹的“思想者”。
“突、突、突”,一阵拖拉机声陡然响起,老姚又来喂鸭子了。
“老李,你慢慢钓,行长他们还在吃,酒还没喝完,今天我可长见识了,高度茅台和大拉菲红酒可以这么喝,像喝农夫山泉,老板今天要被打翻了,为了贷款,他命都不要了。”老姚喊道。
“老姚,现在几点了?”李一杀喊道。
“一点四十分。”
李一杀一怔,时间过得真快,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呆坐了将近两个小时,想抽烟休息一下。
就在他愣怔之间,“嘶……”一声,他左手的中指像被犀利的刀锋划了一下,钓线往下一沉。
他用尽吃奶的力气,挥动双臂,把钓竿狠狠地向上杀,可谓绝杀。
钩子没上来,像嵌在岩石里。李一杀噌地蹿起,铆足了劲,使劲摇摇盘,无济于事,纹丝不动,用钓鱼人的行话来说:打桩了。
“这下完蛋了,一个杀钩要报废!”李一杀自言自语。
“嗖……”钓线倏地如脱缰的野马,摇盘迅速滚动,李一杀的左手根本无法阻止。
“天哪!大青鱼!”李一杀尖叫一声,叫声在山谷里回荡。
他心“扑通扑通”直跳,把竿尾顶在肚脐旁,双手死死抓住竿子,任凭钓线“嗖,嗖”出去。
二十米,三十米,四十米……
眼看自己控制不住。一旦一百米线放完,他就无计可施。
“老姚,老姚,快来帮帮我!”他歇斯底里地狂喊。
老姚喊道:“什么事?”
李一杀喊:“一条大青鱼,你赶快去撑船!”
老姚扔掉手中的菜袋,冲向山脚,解开绳索,跳上木船,操起浆,拼命地划。
钓线还在“嗖,嗖”地出。李一杀的左手掌似放在磨轮上,揪心撕肺地疼痛。他试图提竿,试图收线,但一切都徒劳,只得任鱼横行。
突然,钓线不动了,敌退我进,他把竿子顶在腹肌上,提竿。鱼回来一点,他把杀竿降低,收线。见鱼没有动静,又提竿收线,几次反复,惊动了鱼,鱼再次奔跑,钓线再次出去,他无法阻止鱼逃命,你死我活,只得任凭鱼逃,听天由命,否则线断,或者竿断,全功尽弃。
鱼再次发力,身上背着一只杀钩,为了逃命,它只得跑,它要让一百米的钓线放罄,直接与人斗。
李一杀手中的摇盘飞转,他感到大势不好,人如站在甲板上,肯定斗不过鱼,最终一败涂地。
他吼道:“老姚!”
“老李,我不是到了。”
原来李一杀只顾着鱼,不注意小船已在侧旁,赶紧命令道:“老姚,快上来,把仓里的大鱼叉拿着。”
老姚跳上甲板,手持绳索,跳到仓边,俯身操起鱼叉,跳到李一杀前,把船拉紧,让李一杀先上,然后自己上去。
“嗖……”没等老姚划桨,船瞬时出去五六米,摇摆不止。
李一杀一个踉跄,差点掉入湖中,双手死死抓住杀竿。
船顺着鱼跑的方向跑,鱼成了纤夫,船快一点,李一杀就收线,慢一点就放线。鱼向西岸洑去,水越来越浅。鱼突然不动了,触到岩石。
李一杀趁机发力,快速收线,老姚奋力划桨,船颠簸,李一杀左右前后摇晃,汗如雨注。
东岸传来汽车声,行长他们由老板陪着,酒气熏天,又来钓鱼。
当他们下车走到岸边时,看到李一杀正在小船上溜鱼,小船在波浪中打转,行长打个饱嗝,惊呼道:“尼玛的,这么大的鱼,竟然把船都拉走了,如果能把这鱼钓起,我出一万!”
胡总不敢示弱:“我出两万!”
徐老板:“我出四万!”
行长对老板说:“如,如果那瞎子能钓上这鱼,明天,明天我把你的一千万贷款批了!”
老板兴奋不已:“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着对着湖心喊,“老李,别放手,一定把鱼给我弄上岸!人死了也要给我弄上来!!”
鱼逃至更浅的地方,船紧随其后。李一杀收线收得更紧。船马上就要搁浅。老姚放下桨,操起鱼叉。
鱼腾空而起。
一条比人高的青鱼,黑乎乎的,油光闪亮。
老姚举着鱼叉,对准鱼腹,猛地戳过去。一个前冲,身子掉进湖中,叉杆“啪嗒”一声,断成两截。
湖面上泛起一片殷红的血。
老姚从湖底捞起一块大石头,走到鱼前,对准鱼头,用力砸打,直至把鱼打昏,然后一手抓着下半截鱼叉,一手拉着船,让李一杀上岸。
李一杀用胳膊夹住杀竿,爬着下船,顺着钓线向鱼蹚过去。
老姚说:“到了。”
李一杀弯下腰去抓鱼,鱼尾突然一扇,把李一杀扇倒。李一杀呛了口水,咬紧牙关,从水里起来。老姚抓起桨,向鱼劈去。鱼彻底昏了。李一杀向鱼扑去,扑了个空,起来又扑去,碰到鱼,鱼不再动弹。他摸索着,抓住鱼腮,拖着鱼,呼哧呼哧往岸上走。老姚紧握鱼叉,像把舵的船老大。
湖上漂满血,殷红一片。
李一杀筋疲力竭,捯着气,瘫坐在湖边。
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
“老李,我回去换好衣服,拿根棍,把小蒋叫来抬。”老姚说着上船。
船划向西岸。
对岸老板见状,喜出望外,高呼道:“行长,我们赶紧开车过去,把鱼拖走。”
李一杀耳边突然响起呼呼的风声,山上的树唰喇喇作响。龙生从云,虎生从风。山里无虎,惟有食鱼鹰,而这食鱼鹰如同青藏高原的秃鹫。
说时迟,那时快,十几只食鱼鹰从天而降,犹如从阿派直升机上降落的美国空降兵,径直向鱼冲去,十几只硬似纲刀的尖嘴齐刷刷地刺进鱼身。
李一杀见势不妙,竭尽全力,奋力把三扎钩从鱼身上拔出,抓紧杀竿和摇盘,用三扎钩打食鱼鹰。
鹰开始逃窜,其中一只被三扎钩扎住,痛得“瞿瞿……咯切切……”直叫,展开似降落伞的双翅,拼命往上飞。鹰不同于鱼,鱼在水里,水有阻力,而空气阻力极小,李一杀虚脱的身子无法阻止鹰向高飞,只得放手,让心爱的杀竿随鹰而去。
“哇塞,天哪!巨鱼,巨鱼!”李一杀耳边响起姑娘的尖叫声,随后是老板的声音:“可惜,可惜,小半条给鹰啄掉了。”
鱼长近一米五十,通体乌黑,下半身只剩下一个骨架,骨头有筷子那么粗。鱼还在动,肥嘟嘟的肚子一鼓一鼓。
姑娘站在鱼旁边,举起白皙的双手,做出一个V字造型,让行长给她拍照,
李一杀已彻底虚脱,站不起来,手指指天空,说:“杀竿,我的杀竿!”
老板抬头,只见一根杀竿在空中飞舞,上面一条长长的钓线,在橘黄色的阳光里闪着银光。
老板向对岸的老姚呼唤:“老姚,你赶快回来,把那鹰和杀竿给我拿下。”
老姚脱掉外衣,光着膀子再次上船。
汽车装着鱼载着人回到山庄,称了一下:85斤。加上被鹰吃去的,起码在100斤以上,人们目瞪口呆。
李一杀找了个房间,擦干身子,赤身裸体,倒在床上,齁齁大睡。
行长拿走了大青鱼。
老姚拿着杀竿,拎着一只食鱼鹰走来。
老板赶紧拿起手机,头点得像小鸡喙米,说:“喂,金行长,您马上回山庄,把鹰也带走。”
第二天一大早,渔排上户限为穿,挤满钓鱼的人,他们都在找李一杀,一睹沉湖第一杀的风采。钓鱼的找遍每个角落,都不见李一杀的身影。
李一杀一大早就带着心爱的杀竿,乘着老姚的拖拉机,回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