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烙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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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家的院子里,曾经有一个低矮的小棚子。

在农村,在燃气灶和电磁炉得到普及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么一个棚子,一般都是用来烧水做饭,夏天村里人起得早,往往天还没有大亮,各家各户就开始生火,早中晚三次,炊烟从棚角漏出,袅袅地升上天空,给枯燥而劳累的农村生活平添了一种接近于浪漫的诗情画意。奶奶家的小棚子用青石砌成,上面有木质的斜梁和泥挂的红瓦,南高北低,开口向北,与堂屋相对,棚子里面靠南墙有两个大的灶坑,可以放大锅烧水或者蒸馒头,西边则是一面大大的鏊子,用来烙饼和摊煎饼,这种从远古时代流传至今天的炊具,总让我有一种史诗般深厚的崇拜感,棚子的东边则乱糟糟地堆放着干柴,有木头也有干草和一些我不用的旧书废纸,中间不大的空地则是奶奶的指挥操作中心,有一段木头坐具——之所以称之为“坐具”,是因为从形状来看,应该是木材四分之一的取段,不能叫做凳子,也无法称之为椅子。

奶奶就坐在这里将一把把柴塞进灶坑,然后抬手擦一擦鬓角的汗水。

小时候我最喜欢坐在奶奶身后看着奶奶烧火,有时候两个灶坑一起工作,我就踊跃地上前帮着奶奶添柴加火,这个时候奶奶总要叮嘱我“小心点,别烧了手”“出去不能在外面玩火,白天玩火,夜里尿床”还有诸如”谁谁谁家里失了火“之类的警示教育案例,棚子里很热,一接近灶坑更热得受不了,我不一会就满脸都是汗,奶奶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扇一会火,扇一会我,看我实在热得不行了,就笑着说:“出去凉快凉快吧!”

院子很宽敞,足够我们一群小伙伴打一场第三次世界大战。除了背面坐落的两间主屋和临近的羊圈,南面的鸡窝和厕所外,院子里最大的面积被一片高大挺拔的杨树占据着,这是我们的乐园啊,杨树主干挺直而且很粗,大部分都超过了那时候我们的合抱尺寸,树干下端的侧枝很少,爬树自然是谈不上了,找蚯蚓、捉知了、用玉米秸秆插枪打仗都是我们热爱的游戏,我尤其擅长”插枪“,解释一下,就是用长短粗细不一的小树枝插入玉米秸秆的不同位置,模拟枪支的握把、脚架、准星等物,还在侧面开一个长条形的槽模,塞进小石头当作子弹,手枪、步枪、机枪、还有歪把子,我都会弄。

腰插手枪,端着长长的步枪,躲在树后,伺机向敌人射击的样子,超帅的好吧。

中二的是,这个游戏我自己也能玩,在等待奶奶将饭做熟的时间里,我自己穿梭在这片树林中,与想象中的敌人反复战斗,拿起石头当手雷扔向拴在棚子外面的狗,引得这个畜生兴奋地大叫,可就是挣脱不出绳索的束缚。

奶奶从棚子里走出来,招呼我说:“饼烙中了,过来吃。”

奶奶年轻的时候身材很高大,在我年幼的记忆里,奶奶进出小棚子都要低一下头,弯一下腰,而我则可以畅通无阻地跑步进出,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我进出小棚子需要低一下头,弯一下腰,而奶奶却不用了。

我最爱吃奶奶烙的鸡蛋饼,上小学的时候,我能吃两个,上了初中,我能吃四个。我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棚子门口,奶奶将饼给我盛在盘子里,我就一手托着盘子一手抓着饼吃,手上的这一个吃完,鏊子上烙的下一个又好了。鸡蛋烙饼太香了,吃得我不亦乐乎,吃着吃着感觉腰里硌得疼,伸手一摸,原来刚才打仗用的手枪还插在裤子里,大腿被磨破了一大片。

那个时候家里还不富裕,鸡蛋都是每天一个或者两个地攒起来,我为了能吃到鸡蛋烙饼,每天下午就在鸡窝门前蹲着,看着坐在里面的宝相庄严的母鸡,那一刻它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是光辉而伟大的,一直等到它从里面踱着步出来,“咯咯哒”地满院子叫的时候,我一伸手从鸡窝的柴草堆里拿出一个沾着鸡毛的热乎乎的鸡蛋,兴奋地大喊:“奶奶!奶奶!今天下了个大的!”奶奶从屋里走出来,接过鸡蛋说:“这个真大,是个双黄蛋。”

于是我更高兴了。

我一整个一整个的暑假都在奶奶家度过,奶奶不只要养我,还养着狗、鸡和羊。狗可以看家和陪我玩耍,鸡可以下蛋和陪我玩耍,羊可以卖羊毛,生的小羊可以和院子里所有的生物玩耍。单论战斗力而言,小羊绝对排第一号,母鸡次之,那条没出息的狗排最后。羊圈里最热闹的时候,曾经有一只大绵羊,三只山羊,绵羊是公的,三只山羊则都是母的,后来绵羊卖掉了,三只山羊便成了羊圈之主,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两到三只小羊出生,夜里奶奶带着我给羊接生,我负责在一旁点火,给刚出生的小羊取暖。呱呱坠地的小羊在几分钟内就能跑跳,跪着喝奶,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感到一种巨大的幸福。

几天之后,整个院子将会被这两只洁白的小家伙称霸,其战斗力之强悍,院子里所有的动物根本没有一合之将,母鸡被追得满院子跑,那条傻狗学着两只小羊跳起来碰头的样子,向它们挑战,结果一个回合下来就被撞得“嗷呜”一声,躲在窝里不敢应战了,两只小羊炫耀似地在狗窝前面表演着原地起跳空中对撞,然后在狗子低沉的“嗷呜”声中潇洒地离开。母羊在羊圈里”咩咩“地叫两声,它们蹦哒着回到母亲身边,转一个圈,又跑到院子里去了。就连夜里也不肯消停,月光明亮的夜晚,两只小家伙在院子里对月为戏,还登上台阶用头撞门,我从床上爬起来,透过窗户看见它们洁白的身影在月光下跳跃玩耍,心下也十分高兴。

有一年,大伯家的哥哥放了暑假也在奶奶家,于是我就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一些平时不敢去的地方也不怕了,纠集几个小伙伴就去下河游泳,奶奶知道了急得不得了,沿着河追着我们跑,直到全部乖乖地回家为止。路上不停地跟我们说“哪一年谁家的孩子去河里游泳淹死了”“哪一年下大雨把谁家的孩子冲跑了”,就是这样,哥哥还是在河里学会了游泳,而我,到今天还是旱鸭子。

夏天是属于鸣蝉的季节。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这份高远的意境毕竟不属于我们,一到天刚擦黑,几个小伙伴们结伴而出,在手电光的带领下到处寻找知了猴,有特别精于此道的,则是在树林中关闭光源,静立当地,以听声辨位之法捕之,众皆称之为神,一晚上最多的时候能收获上百只,拿回家后或煎或炸,或贩或卖,而我对此项活动缺乏兴趣,我总是怕知了猴被我们捉完了,过几年的夏天就没的蝉鸣的存在了——你可以想象一下,没有了那聒噪的声音,夏天该是多么寂寞。我和奶奶在院子里拿着手电转几圈,收获几只蝉蜕,第二天拿到村里的卫生室换成几片健胃消食片,当真是美滋滋。

奶奶家门前是一条小河沟,上面架了一座小桥,夏夜里最惬意的莫过于在桥上乘凉高谈,劳累了一天的农人们聚在一块,说着家长里短的八卦新闻,我和邻居家弟弟则是铺一领凉席,看着天上的月亮星星放声高歌,奶奶在旁边轻摇蒲扇,送来阵阵凉风,时不时拍打着我们的身体说:“小声点,听不见说话了。”

有一年,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九八年,夏天雨下得特别多,一个暑假有一半的时间连阴天,雨太多了,门口的小河沟里水涨而高,没过了桥面,我和奶奶待在家里几天没出门,奶奶着急地里的庄稼太涝,在堂屋的门口对天磕头,祈求老天爷不要再下了,雨够了。我说这是封建迷信,奶奶回头对我一瞪眼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

暑假结束之后,我们骑上自行车又开始了求学之旅,每天下午放学,我都迫不及待地赶到奶奶家,隔着老远就看到奶奶坐在桥头的石墩上摇着蒲扇等我,那个时候奶奶已经有些花眼,总是要等我的车子骑上了桥才笑吟吟地站起来说:“我看着就像你,估么着时间也该到了。”推开木头大门,刚一进院就能闻见那诱人的鸡蛋烙饼的味道,不由得馋涎直流。那几年,正长身体的我饭量很大,一顿能吃两个馒头,鸡蛋烙饼要管饱的话则要六个。

夏去秋来,不多时凛冬又至。年前领了奖状,回到家全贴在奶奶家堂屋的墙上,过年期间大家走街串巷,互道一年离别之情,来奶奶家的无不赞叹:“今年发了几个奖状啊?哦,八个!真不孬!”每当这时奶奶脸上都会露出笑容说:“还不都是靠你们这些老人教育的好!”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现在回想起来不由得让我的心阵阵刺痛。在我家,过年还不算是最热闹的,年后正月初三是奶奶的生日,这也是全家人最大的生日,年初二的晚上,爸爸妈妈姐姐哥哥和我,开始为第二天中午的宴席做准备。奶奶坐在沙发上说起我更小的时候,被姑姑家哥哥摁到蛋糕上整了个大花脸的往事,整屋子人都笑了,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脸红,后来竟然也感觉有趣,于是和大家一起笑起来。爸爸在屋里的火炉上炖着鸡,我和哥哥则是搬个小马扎眼巴巴地看着,等肉熟了,往外盛的时候,我俩抢上前去每人先抓一块尝尝,姐姐自然是先让我俩挑,三个人吃了几块,爸爸就把肉端走了,不然第二天的宴席上就要少一个菜了。

姐姐在家当姑娘的时候,有一个喜好是捏供桌上的点心吃。过年的时候,爸爸在大门外点上香,将那些过世的老人请到家,在桌上摆满鸡鸭鱼肉和各色点心,说来也有趣,那些点心在摆上桌之前也不怎么引起兴趣,但是放在小碗里,搁在供桌上,姐姐就左一个右一块捏起来吃,奶奶说:“吃点供品好,老人看着孩子吃高兴!”

姐姐出嫁后不能再回奶奶家过年,这一传统就由我继续保持了下来。即便是到现在,奶奶已经去世多年,每当过年的时候,看着供桌上红色牌位上黑色的名字,我拿起一块点心吃在嘴里,感觉还是像小时候那样香甜,耳边似乎又听到那句话“吃点供品好,老人看着孩子吃高兴!”往后倏忽十数年,异地求学参军,正如白驹过隙,看着翻盖一新的奶奶家的红色大门,才想起来已经好几年没进去看看了,不由悲从中来,正是: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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