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够了么
原创: 宁子
“女子,还有带过来的几件,这就够了么。” 她拦我,瞅着我的眼,认真地说。
不知怎的,这平常的话语,让我愣了下。
其时,我带着她和爸在服装市场买衣服。
左右不是的父亲在我的循循善诱下总算看好了一件外套。有关循循善诱的关键在于,从他试穿无数均以“不美气”(陕西话,不得劲儿)拒买,替他总结理想衣服的要点如下:
--衣长不要短过臀,但也不能太长
--胸围相较他的体型大出两码(宽松则无束缚感,陕西话谓之美气)
--颜色、式样中规中矩
--价格越便宜越好(此点可略,反正我付款,之后语焉不详他也就无可奈何)
胖老板对于爸的挑剔不厌其烦,根据我的总结和修正,源源不断地翻出诸多款式耐心伺候。总算倔头巴脑的老爷子在穿上某件衣服后哑声,我这跟班的忙不迭地掏钱,生怕再反复节外生枝。
待付完款后,胖老板还待一鼓作气把推销进行到底,我也意犹未尽,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买它个彻底。正在我意志不坚时,妈出声阻拦。
“女子,这就够了么”,妈语声平静,听进心里,却似曾相识。
我愣怔,去看妈,老太太一脸慈祥,不知怎的,那声气却仿佛穿透过往。
我笑了笑,不再坚持,搀着她和爸,小心翼翼地出了店门。
想起来,在我的青春岁月里,长久地承继了爸妈的不修边幅。
直到上大学住集体宿舍时,我才知道原来上床睡觉是要穿睡衣的,脱了外衣穿着秋衣秋裤就要睡觉是要被城里的舍友笑话的。也大约是在大学生涯将尽时,我才知道原来除了清水抹把脸,最好是要用个洗面奶,外加擦个护肤霜的。
可想而知,对于平日里的穿衣打扮,本姑娘那是既无心也无力。以至于大学前两年,春夏秋冬,每个季节仅有的两套衣服轮番上阵。更有甚者,某年冬天逮住了妈的一件藏蓝皮质夹衣,庆幸着可以免于洗濯,从开季穿至季末。直穿到某个暗恋我的男孩子忍无可忍,在后来送给我的日记中写道:求求你,快换了那件让我快看吐的衣服吧。
再往中学时代及以前追溯,于穿衣捯饬一道,本姑娘非但不好,反而是唯恐避之而不及。
犹记得过年有穿新衣的习俗,每年买新衣就是最头疼的事情。爸妈带了我和弟弟满县城转悠,对于试穿的衣服,都是爱搭不理,左右不是。爸妈被逼急了,问:到底要什么样的。答曰,不知道。最后还是在deadline的倒逼下就范——过年必得穿新衣,总得要买一件上身才行。
很长一段时间,逛街买衣甚至购物对于我和弟弟就是受罪的代名词。
至今还记得于穿衣上,我的左右不是。
小学时妈给我买过一件连衣裙,极淡的粉,裁剪利落,没有太多修饰,唯一可算修饰的大约就是腰部以上居中的一条车线。我对镜试穿,左看右看,那根车线仿佛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妈费尽口舌告诉我根本不碍事,奈何我就是油盐不进,拧巴着不穿。妈气急了,说,好好好,以后买衣服带着你,你说行再买。
那件衣服妈留了很久,待到处置时拿出来作为笑谈说与我听。
当时我已经上大学了,再去打量衣服,比想象中的小太多,那根如骨中刺的车线也突然变淡变轻,不值一提。擎着衣服,我惊诧于儿时的自己会为了这么一条压根可以忽略不计的线条拧巴如此。
大学的徐姓舍友,咸阳人,身高与我相仿,特别爱好捯饬打扮。既有审美眼光,又是砍价的行家里手。
每见我不修边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闲暇里拖我陪逛,不厌其烦地想要改造我这截朽木。我虽还是以陪逛为苦,但已不知不觉受益于她的改造。直接证据就是大学后两年,追求者不乏其人。
待到工作后,又逢一痴迷于穿衣之道的好友。于是久而久之,于穿衣搭配一事,从被动受苦改为逆来顺受、适应欣赏,慢慢的,竟也觉出其中之味,不亦乐乎了。
2020年的国庆,父母从东北会了老弟的女友及家人,赶来青岛小住一段。未见其人先见行李,一大箱行李先从西安寄了来。我拆开来看,多是带给我们的礼物,最下面一层是几件换洗衣服。我觉得诧异,心说不是说要多住一阵的嘛,这点儿什物怎么过冬?
果不其然,人来后,老妈眨巴着无辜的大眼嗫嚅地说:“冬衣不够,哪里有卖的?网购不行,你爸娇嘴(陕西话,挑剔,难伺候),非要带着到店里去试不可,否则买了不合心意也不穿的。”
于是,多年后,父母小住青岛的某个周末,轮到我带着他们去买衣服。
是之前我逛街时踩好的点。这趟拖家带口的来,考虑到小家伙肯定没有耐心陪逛,我和老公兵分两路,我打发老公带了孩子去划船,我带着爸妈上服装市场采购。我寻思,如此费死八活来一趟,怎么着也得多买几件才够本。
市场入口处就是之前给刘先生买过衣服的男装店。我看中了几件衣服,招呼爸来试。爸趔趄在后头,招呼半天不上前。催得紧了,梗着脖子说,“哎呀,我不要嘛。不试不试。” 好说歹说,总算上身试了,不等拉上外套拉练,就急火火地往下剥,“板着(陕西话,架着,太束缚),不美,不美(陕西话,不舒服)”。
我跟店主解释,胖店主不急不躁,“没事,还有大的”,“我爸也这样,真怪了,老年人穿衣服就是喜欢大,合身的老喊紧。”
再找一件上身,“哎呀,不要,不要。” 爸拧巴着脱下。
“咋个不美法?”
“太短啦,前襟撅撅着。”
我深吸一口气,“好,咱来总结下,你要的衣服:宽松一些,长度盖过屁股,颜色呢?” 我耐下性子,循循善诱。
“黑的就行。”
“好,还有啥?一起说出来,好让人家找。”
“就这。”
胖胖带着我们走到通道对面他的又一间店里,一通猛找。我安抚着爸再试一试。
“行吗?”
爸爸左右摸揣,不出声。
我和胖胖对看一眼,松了口气。
还待要趁热打铁多买几件以作备用,妈拦我,郑重地说:“女子,这就够了么”。
这话在我心里起了回声。
我想起,在漫长的青春期里,无数次,我曾跟主动要给我买衣服的爸妈说过。
彼时爸妈觉得,女孩子小时候懵懂不知爱美,照说长大了理应爱美,这么着应该买几件像样的衣服。但是自家女子不知咋的怪得很,爱搭不理甚至逆反严重。他们反思大约是和我有代沟,一起去买衣服看不到一起去,主动说,给你钱,自己去买吧。但是,连钱也是不要的。例外大约是春节前的买新衣。我拿了钱,和弟弟结伴在县城里逛了又逛,总找不到那件理想中的新衣。
再后来,上大学伊始,回家宣布,已经是大人了,小孩才过节要新衣,于是衣服是更加不买了。
妈就说,你这娃真是怪。人家姑娘是缠着要钱买衣服,你是给钱还不要。
我记得,每逢这样的时候,我都笑着跟妈说:“够穿,这就够了么。”
一晃眼,不知从啥时候起,衣橱里总是少了件衣服。
好不容易狠下心来断舍离,其结果是压抑后的大反弹。而且,对于所谓断掉的衣服,生出不少后悔之情。因为,扔了的那件,不复再有。
“这就够了么”,好像遥远的过去吹来的一阵风,吹来了前尘往事,吹醒了曾经的自己。
在陪父母买衣服的过程中,我惊诧于自己的耐心,在一而再的试穿中替母亲嘴里“娇嘴”的父亲抽象出他想要的衣服特点,综合起来替他锚定他和妈怎么也找不到的那件理想中的衣服。
而在一次次试穿的互动中,我仿佛透过父亲对话着曾经的自己。
那根孩童时期不堪忍受的车线,那些青春期懵懂的质朴,那些无所依傍、左右不是的时刻,其实内中是一颗不知所终的心。
我们以为的美是什么?
我们以为自己是谁?
我们想要通过穿衣表达怎样的自己?
如果说年少时的我迷失于一端,因为不知宁可别扭着左右不是;那么,工作后的我迷失于另一端,想要尽可能地尝试,总觉得少一件。
如今,我的父母在多年后把我的话语还给我:“这就够了么。”
可不是么,终究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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