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李叶茴不得不说是一只彻彻底底的落水狗了。
她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所以她讨厌极了“团队合作”。人们在一起,就会嘻嘻哈哈,而嘻嘻哈哈就是浪费生命,浪费生命就会被淘汰...深深的不安全感让她做梦都想回到自己安静的小写字台、重新过上A水准期间只要玩命学习就可以功成名就的日子。王小红的忧患意识是一枚隐形基因,在李叶茴十八岁时悄然显现。
本来只是玩命准备考试就可以搞定的学习,因为加了大量的团队项目和实验室内容,让独自奋斗最舒服的李叶茴像是从被雨水淹了的洞穴中冲出来的蚂蚁一样,四肢慌乱地朝天挥舞,样子狼狈。
除了学习,在辩论队的浑水摸鱼也并没有让她成为有资格批判世事的人,即便苦练的各种“混搅试听”的语言技巧让她的说服力上了一个等级、思维也快了许多,可是那又怎样?她宁可嘴巴笨一点、思维深一点。
为了争取大三的交换生资格,李叶茴特地报了德语课,并用死记硬背的老办法来学习。李叶茴彻底拒绝了德语老师精心准备的各种互动,觉得小二十岁的人了还要假笑着玩游戏看起来太蠢。
所以当大家激情四射地和老师唱唱跳跳时,李叶茴默默站在一边对嘴形、一脸嫌弃。她失去了课堂参与分,还用冷漠跟老师结下梁子,导致一对一的口语测评被分到了最难的题目。唯一可以依赖的单词默写也不尽如意,因为失眠早把她的记忆力凿得千疮百孔。
学期末即将来临,可是李叶茴还是忘不了张庭院。
她开始无限循环陈奕迅的《红玫瑰》: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这恰如其分的形容让李叶茴一次次掉入回忆的陷阱。和他相处的每一帧镜头、他唱的每句歌、每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暧昧情绪都让她抓狂。
“神秘伴侣”,这听起来是多么美丽的邂逅。最后还是幻化成单相思和让人痛不欲生的暴饮暴食。到了学期末,曾经身材轻盈的李叶茴又变成那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不仅如此,她面色蜡黄、痘痘遍布,即便学会了化淡妆,却给人东施效颦的感觉。
一切都毁了。
李叶茴一日银行取钱时,发现账户里莫名多出两千新币。她本以为学费还没扣,回家一查才想起来自己无意间多申请了一份贷款,学费自然被少扣除一部分。
手头暂时的结余让她非常开心。她先是急匆匆地跑到超市,疯狂采购膨化食品、自欺欺人地说这是一个月的存货。
她翘着脚,狼吞虎咽得腮帮子痛,肚子上积了三层肥油,思考着怎么处置这笔钱。存起来的希望不大。钱嘛,早晚都能赚,可这青春一去不复返,两者的不同步,形成多少人生遗憾的源泉。
李叶茴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可首先她要把杨星安帮她垫还给杨金条的一千多新币给还了。
开学初期,杨星安联系过李叶茴。他圆梦成功,顺利考入本地高中,正在准备A水准考试。和“高唱南阳”这种私立学校不同,政府高中安排了两年时间准备所有科目。除此之外,学生有更多科目上的选择,把自己打造成想要成为的人。除了生物、历史、地理,甚至还有私校学生想都不敢想的绘画、美学和厨艺,真是一个天差地别。
他们去了之前常常光顾的“20刀吃到饱”火锅店。
“恭喜你,熬过那段苦日子,摆脱了只有学、吃、睡的猪一样的生活。”李叶茴给杨安星敬酒。曾经在自习室相伴奋斗的日子历历在目。
那时候真好啊。那时候“淘汰”是唯一的烦恼,李叶茴内心燃着熊熊烈火、有数不尽的气力做燃料,和一切厄运作斗争。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李叶茴的难言之隐数不胜数。她梦想成真地成了“有故事的人”,却不知该哭该笑。
“姐,学校伙食够好的啊!”杨安星打趣她发福的身体。
李叶茴揉搓着手掌红了脸,她随便问问杨安星的校园生活,两个人又一起骂了骂本地老师的效率慢、爱出幺蛾子。她们都怀念填鸭式教学带来的安全感,口口声声说着要做有思想的芦苇的李叶茴,到头来还是怀念做考试机器的日子。
“你还失眠吗?”杨安星问。
李叶茴歪了歪嘴角,用自己日益严重的黑眼圈回答了对方,一脸哀伤。
杨安星赶紧转移话题:“我带了点心!”,然后在书包里掏来掏去。
李叶茴以为能收到包装精美的广州糕点,没想到却是几包鸡爪,杨安星还自顾自地撕了一包开始乱啃。整个火锅店顿时充满了三无小零食的味道。
他的消费观还停留在小学阶段,过着可以被最低级的零食取悦的日子。一年前的新加坡国庆日,同学们忙里偷闲,约在“20 刀吃到饱”。杨安星对麻酱拌粉条欲罢不能,其他人都陆陆续续撑到要去散步了,他依旧狼吞虎咽好几碗下去,一出店门就吐了一地,十分丢人。
这是李叶茴和他的不一样。虽然她不富裕,却受了大手大脚的叔叔的影响,宁可自己饿着也不能亏待朋友。
不过这鸡爪的香味倒是让李叶茴想起正事。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杨安星面前:“诺,还给你的。谢谢了。”
“你怎么有钱了?”杨安星不解地问,“你可不要为了还钱省吃俭用啊。不过我看你伙食费应该没有省下来吧。”
李叶茴尴尬地笑笑。她向来擅长找借口:“那个杨金条,就是拿钱的那个男生,他把钱还给我了。”
“你又去找他了?”
“嗯,我跟他讲道理了,让他不要无理取闹。”
“骗人的?他为了讨债,花在机票和住宿上的钱都不止这些吧?”杨安星虽然小心掩饰,但李叶茴还是看到他眼底的质疑。
“他不在乎钱,就是来找茬的。”李叶茴轻描淡写。
杨安星这下放心了:“费这么大周折,最后什么都没捞着,真是够痴情的。”
接下来他们聊了聊彼此的假期安排:杨安星来自传统家庭,每个假期都要按时回家汇报。李叶茴决定参加辩论队的“辩论旅行”。王小红虽然对此百般不满意,怎奈何李叶茴练习了一个学期的辩论功夫教会了她最厉害的一招:适时沉默。王小红对牛弹琴了几天,就只能默认了。
“你去打辩论赛了?结果怎么样,只看到你和几个大叔大妈的合影。”杨安星又开始下粉条子。李叶茴帮他把火重新打开,还叫服务员加点汤。
“什么大叔大妈?那都是上过电视的辩论明星。蒋昌建,你知道吧,他也在。那风采、那口才,真是了不得。”李叶茴眼睛睁得大大的,开始卖弄马来西亚独特的赛手训练制度:“一般辩论队都是临时决定辩位,马来西亚大学把一二三四辨位的四个辩手绑在一起训练四年,所以他们的场上配合非常完美。只可惜他们的华文不太好懂,像是夸张过头的台湾腔。”
他们程序化地恭喜彼此过上想要的生活后,李叶茴用大学苦苦思索而不得的三个问题,展开了一场小辩论:我要做什么?我会成为怎样的人?我会和谁相伴终生?
“我天天都想,”她把筷子咬得嘎吱作响,“不想明白什么事情做着都不痛快,总怕若是去了错误的方向,岂不是浪费时间。”
杨安星给她夹了一筷子粉丝:“想那么多干嘛?知足常乐、享受人生。”不过他了解李叶茴,她早已失去了享受人生的能力,”那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是我想成为独一无二的人。不一定很有名气,但是却影响深厚。”这句话李叶茴倒背如流
“默默无闻的科学家?”
“我不排斥做科学家。科技是人类发展的基石,如果能做袁隆平水瓶的拯救人类的科学家,一辈子不放假都值。梦想嘛,要不切实际才有奋斗的欲望。我之前还想成为宇航员,或者做个穿着背带裤、拿着大扳手修飞机。多酷。”
“那你做了什么?”
“然后我就想转到机械工程系。结果学长姐都说这个系找工作难,而且成绩要求高...”
杨安星一脸想当然:“你成绩肯定没问题啊!”
李叶茴直接跳过伤心事,继续探讨:“我妈坚信机械工程毕业就是修车的。我想辩驳,她压根不停。我再辩驳她就说要断绝母女关系。”
“所以你就没转系?或者蹭课”
李叶茴隐瞒自己成绩不够优异的事情,却也说了另一番大实话:“是。我什么都没做。现在学的电子工程都已经要了我的半条命,大家都厉害,想拔尖太难,更别提省出时间追‘ 梦想’。不过仔细想想,飞行器只是听起来酷,却很少让我心潮澎湃。可能这不是真梦想。”
李叶茴将菜叶子在盘子里折腾来折腾去,用筷子碾碎又搅成泥。
“那你就享受生活啊。至少你辩论队这选择不错。”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满怀激情的李叶茴也在尽己所能地为每一份信念拼搏,只是她用了错误的方法、还上了错误的路。辩论是她最后一根橄榄枝,可来自一只错误的鸽子。
从小到大,她只听过“坚持就是胜利!”,那么“放弃”之后会是什么?她想都不敢想。
看到李叶茴脸上的冰冷,杨安星突然明白,他们是朋友,但是他们之间两岁的年龄差已然造成思想鸿沟。他擦擦手、挤出微笑:“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的同龄人一定会同样困惑,我以后也会。只要你快他们一步找到答案,然后玩命跑向正确方向,就还能赢。不要怕,勇敢去找。”
杨安星一甩最初的嬉皮笑脸,仿若时光被拨回一年前:“我会是你永远的后盾。”
李叶茴不禁想起两个月前和母亲打电话时、自己不禁嚎啕大哭:“妈妈...我想去找心理医生。”
“你上着那么好的大学,干嘛没事找事?”王小红心不在焉。
李叶茴告诉母亲自己对未来的困惑、在偌大的房间深陷孤独的现状。她没有讲自己出格的“神秘伴侣”游戏,也没有讲社团活动中的表现平平。
“其他同学也是在同样的环境,他们这么样呢?”
李叶茴想起别人的顺风顺水,哭得更加厉害:“我和他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李叶茴又开始絮絮叨叨自己的迷茫和忧愁。
王小红搞不懂自己这个“不识抬举”的女儿,但是听到千里之外的哭声还是揪心:“叶茴,你别哭,我听你哭心里难受。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想要什么,你老妈我砸锅卖铁都要满足你。妈妈是你永远的后盾。”
当晚,李叶茴抹着泪在日记本写下长长的诉讼:
我一直以为厉害的国大是终点,其实是起点,还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的起点。有些人早就明白自己的方向了。可我呢?我过去的十九年都在忙什么?为什么到了成年却依旧困惑?专业知识专业、优雅的小提琴手、聪明伶俐的最佳辩手和德语流利的学霸...真可笑,我那么努力,却一事无成。
我想抓紧时间在这四年玩命成长,半年过去,我一无所获,反而还退步许多,不但丢了方向,还丢了笃定。上帝,你好无聊,无聊到把我这种平凡人送到这不属于她的地方,只为了捉弄和玩闹。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