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相信与不信

搬到加州前的最后一次聚会,朋友7人在玩捉鬼。

捉鬼是一个和杀人差不多的游戏,一法官,两鬼,三平民,一傻子。规则大致是法官想好两个词,一个词写在平民的纸条上,一个词写在傻子的纸条上,而鬼的纸条只有数字。游戏开始,天黑闭眼,鬼出来杀人,天黑睁眼,从被杀的人开始描述自己纸条上的词。词的描述有些讲究,要隐晦,又要让平民们之间心知肚明认清同党,在之后的投票中将鬼揪出,投死。这个游戏对鬼们多有些不公,除非歪打正着瞎掰鬼扯结果正中该词所指事物的特性,被人误判为同类;要么鬼们可根据平民们描述的句子猜出是何物事。鬼若赢,唯此二法。

那个晚上捉鬼游戏,鬼军全面败北。最后 一轮,我 抓了鬼符,于是收了聒噪,开始构思该鬼扯些什么说了等于没说虽天花乱坠但细想又并无差池的NB描述。天黑闭眼,我与同伙睁眼,弄死一个离我们远的平民,好让轮到我的时候可以做些不痛不痒的总结陈词。天黑睁眼,我皮肉皆笑,开始听平民们对纸条上词语的描述:

A君:“这个人呢,嗯,怎么说。哎,好难说…这么说吧,我们小的时候就知道他。他曾经出现在我们教科书里,而且…阴魂不散。

B君:“这个人…我知道的就是他有一个好基友。”

C君淫才,出口即成章:“这个人晚年性生活不是太幸福。”

D君年纪小,从被雷倒的姿态好容易站起,继续道:“这个人我很不喜欢,很不相信。对,不相信,而且…以前我只能装作是相信的。”

四人讲完,我强收住那抹喜上眉梢,深沉道:“我…咳咳,完全能够理解除C君外诸君的意思。在下平民一枚,自证下吧。这个人呢,我们都很熟悉,大部分人不信任,且间接地,造成世界当今格局的对立。”

这场捉鬼,平民最终内讧,相互投死。我等鬼军所向披靡,一场漂亮绝杀。赢的原因很简单。其实A君描述完,我们就心领神会。

词的答案是三个字:马克思。

2003年,我初三。那时候思想政治是中考必考,开卷,不可夹带,许摘抄。

于是,相信很多人记得这样一幕,将一本思想政治书钉为板上鱼肉,施黥刑万万遍,在所有空白处填上考试笔记,分门类,颜色,字体,最后用涂改液把封皮及内侧刷白, 用最细笔附上抄录,分天字号地子号上中下房,大小收监后午门候斩。

我也不例外,那本书宝贵了一个半小时。考试结束,发现我家狗喜蜗居,屋舍不够松软,就撕下半本垫了狗窝。

至于里面的字,刚上初一时,乃父就意味深长过:一个笔画都不要信。

然而,18岁以前,我还是曾经相信过很多现在的我很难再相信的事物。我是小学开始就没看过新闻联播的人,也傻傻信过正义之举需义不容辞,信过人定胜天,信过眼保健操真能保护眼睛,信过民族英雄成吉思汗征伐了人类史上最大版图, 信过经济发展终将带来软性的变革。 前段时间和一个朋友聊其与前女友的分手,朋友一句:“我和她没太大感觉,总觉得她说话像在播新闻联播”让我狂笑不止,把我好好装点的委婉氛围生生打破。

我们那个年代,少年穿蓝白学服,男生禁长发,女生禁披肩。12岁到20岁,在人流划破的空气里找自己,以为拳拳赤子心可俯仰衡宇。那个年代,有标准,好的,坏的,标准谁设的不知道,但离标准愈近的愈好,所谓离经叛道可得大成就者只出现在武侠小说里。那个年代,正义被大声喊出,跟风者无数,一场狼藉后成全了谁的包藏祸心。这个问题也少有人想过。

在我认识的很多同年代人中,去相信是一件比去想更舒服容易接受的事情。去想代价太大,要和之前认知体系对抗,要找佐证的资源,而那个年代,资源高度贫乏且高度统一。教科书写A,科普杂志不会写B,电视新闻是A++。骂了一声++,你还是信了A,坚定不移。在此不得不感叹中国过去几十年的教育体系,投入如此之少,却能抹杀如此之大,非我等可思可量。

然而对于这场抹杀的代价,却是到最近才有所意识。

朋友K和我很熟识,在美国偶有闲暇会结为饭友。K家境算是富裕,游过多地,其口味慎重,饭桌上喜以讨论世界政治经济下饭。K有很多不愿意相信和一直相信的事情:他相信民主不一定是好的制度,不相信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度适合这个制度发展。他相信美国一定有民主所带来惰懒及恶的一面,不相信现在中国人的心智已能接受社会变革。他相信原有的不一定是坏的。新进的不一定是好的。

我不能说他如此的相信和不相信必是错的。但我们也常因立场不同不欢而散。

K是个代称,它与我熟识,也可能与你熟识。它是这样的一批,曾经蓝白学服,带过红领巾,当过XX委,受正统教育,出身正统家庭,而后海外求学,心智改,见解易,然而却总是不自觉愿为曾经的错信辩护,去深切怀疑一切新进的事物。H的句式里会有:“其实我觉得,XXX也不怎么样的,和我们的差不多。”或是“XXX没多大可能,太理想主义了。”

人说,玉有灵,即使雕为镯亦在生长。其实,被灌输亦如此。这种错信在你不知觉中盘根错节的生长,刀斧不侵,可护出一座森然鬼宅,挡秋光风雪,只一人画地为牢。于是,你更加深切地去不相信那些值得相信的,亦更深切去相信那些并不值得相信的,并为此添砖加瓦或是穷词辩护。本末倒置后,人懒了,思想亦被养惰了,有了标准,自己设的,于是可按部就班,可剽窃抄袭,可发福,可木滞,可望洋兴叹。

一个人,总是该多问些为什么的,在你还年轻的时候。而现在,你最应该问的该是,为什么这个能够允许我们问为什么的时代,还迟迟不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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