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好像，每次去二舅家，二舅都不在家。他啊，总是一天到晚地长在地里。60多岁的人了，还不知道将就自己身体。
而我，见不到他也就算了。小时候，天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二舅、二舅地喊，如今再见到他， 一声拘谨的”二舅“叫出口之后，再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
在二舅屋里，翻到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我酸楚地差点流眼泪——啊！原来我二舅年轻时是这么个大帅哥！
再对比现在的二舅，在这个人到中年，普遍腆起肚子的男人堆里，他瘦得撑不起身上的衣服，皮肤晒得黢黑又粗糙，胡子拉碴的下巴，乱得像片杂草的头发。
妈妈说，二舅年轻时，个儿挺高的，模样挺俊的。媒婆殷勤地上门给他提亲，两个姑娘为他吃醋打在了一起。村里人都夸他说：“是个能干又善良的小伙儿！”
二舅结婚很早，十几岁的年纪就成了家。可惜后来两家父母说不到一块儿，没多久又散了那段儿戏似的姻缘。姥娘很自信，以为还有的是人家上赶着二舅。但他毕竟是结过婚的人，好几年都再没有过桃花。
就在姥娘着急悔恨，担心二舅会打光棍的时候，他打工带回来了一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不听父母的劝，死心塌地的想要嫁给他。
结婚以后，他们生下了一儿一女，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撇下两个孩子外出打工。那时交通不发达，也没有电话，他们总是很久才回一趟家。回来的那天，家里就像过年一样热闹，三个孩子手拉手开心得围着他们转圈圈，两个孩子叫着爸爸！妈妈！一个孩子叫着舅舅！妗妗！是的，另外那个孩子就是我。我自小养在姥娘家，跟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关系也都很亲密。
有一天，表哥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胳膊，年仅几岁的我哭着跑去地里找大人。不久，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们收到消息后，也都匆匆地赶了回来.....
从那以后，他们开始留在家里务农。后来，又开了一间小卖部。小卖部的柜子，都是二舅找人打好之后，自己一个一个扛回来的。
从小我就有洁癖，每次二舅的小卖部脏了乱了，我就勤快地拿着抹布到处擦，等到收拾完了，二舅会赞赏地点点头，抓点零食给我吃。后来，当我馋了没有零花钱时，也会故意地献殷勤，就等着二舅说出那句，“想吃什么自己去拿！”
农闲的时候，二舅会到工地做苦力。知道妗子喜欢看电视，他在年末的时候咬咬牙，买回了一台二十九寸的大彩电，吸引得附近村民隔三差五地都来家里看。我们这些小孩子，也自然是都跟着沾光，每天不是抢遥控看动画，就是坐在一块儿打游戏。
二舅有一辆墨绿色的拖拉机，除了平时下地使，也会拉着家人去城里头玩。每次，二舅一开动拖拉机去赶集，我就会站在家门口眼巴巴地看。直到二舅笑着一声招呼，过来把我也抱上了车......
02///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感情开始有了裂痕。好像，是从二舅染上了酒瘾开始的。记忆里，二舅总是一个人闷闷地坐在角落里喝酒，一瓶又一瓶。渐渐地，院子里的酒瓶子越堆越高。二舅有时喝醉了很可爱，黏着妗子一个劲儿地撒娇，有时也很可怕，瞪着个眼看谁都像是看仇人。
一次他喝醉了，阴着个脸喊我过来，我呆愣在原地不敢动，直到憋不住情绪开始大哭——
姥娘闻声进来把我拉走，扭头骂了他一句：“痞子，谁让你吓唬孩子！”他嘿嘿一声笑了，从那以后，也不再跟我开这种玩笑。
每次听到收废品的人在门外吆喝，我总会偷偷地拿一两个酒瓶子出去卖。甚至为了换那几毛钱，一心盼着二舅能再多喝两瓶。却不知道，他们爆发出的频繁吵架，很多时候就是因为这个东西。
终于，妗子离家出走了，二舅到处找不着她，找了几天之后，又开始蹲在家里喝闷酒。姥娘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骂：“喝吧你就，喝死你算了！”
他明明牌技很烂，却一直耗在牌桌上不认输，被人涮了一把又一把；他脾气很差，身旁的人好意提醒他，他却不耐烦，不高兴；他抽烟很厉害，烟头丢得家里哪里都是。有一次我内急，他却一直占着厕所抽烟，直到我被憋哭了，姥娘扯着嗓子数念他，他才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出来。
那个夏天，我总是在感冒，一天到晚脑袋晕晕沉沉地没精神。睡醒后，看到表哥在房顶上拿着弹弓打鸟，我走出屋门爬上梯子去陪他。他见我来了，依旧抿着嘴一句话不说。我走近点，小心翼翼地安慰他：“你不要伤心了。妗子，她会回来的。”
我没骗他，妗子果然回来了。长大后我才明白，她是割舍不下自己的孩子。回来的那天，她把自己灌醉了趴在床上哭。我进屋想去看她，又被姥娘撵了出来，说小孩子一边玩儿去。
明明家差点散了，但二舅就是戒不了酒。在我十几岁时候，过年他又喝醉了，表姐哭着跑出了家。我挂掉电话叹了口气，把她找到之后带回了自己家。家里头妈妈一边心疼地劝表姐，一边恨恨地骂二舅：“明明只要他不喝或者少喝酒，这个家就能和和气气越过越好，可他自私只管满足自己口欲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
谁家办酒席，他都上赶着去。有一年冬天，他喝醉之后不省人事地躺在了回家的路上。妗子等到半夜不见他回来，忙拿上手电筒起来寻他。出门正碰上两个人送他回来，他摔得满脸是血，差点冻死在外头.....
每次遇上下雨天，妗子就开始愁了——怕没活儿干的他又偷跑出去喝酒。这些年，他们两口子总是在因为喝酒的问题吵架。哪怕表哥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他，他依旧会趁着没人在家时偷偷地喝上几盅；远在北京工作的表姐一回来，气冲冲地一边吼他一边哭。他噘着嘴不吱声，表情还有点生气，又自知理亏地看看表姐，许久吭哧出来一句话：“丫头长大了，如今敢骂他爸了......"
后来表姐远嫁，很少有空回家。当他打电话过去没人接时，他会着急，一个劲儿地跟妗子嘀咕，“怎么回事呢，不会遇到什么事儿了吧......”他想让表姐常回家看看，又糊涂得想不明白：正是他不听话，总是喝酒，总是当着孩子的面吵架，她才会发誓远离这个家。
越老，他的脾气越古怪。本来好好吃着饭，一点小事儿就让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他不耐烦地“啧”一声，家里的气氛就开始变得凝固。
看得出，妗子对他已经很包容了。
小的时候，我们都生怕他俩离了。而如今已是大人的我们，却见不得妗子再这样受气。甚至背着他鼓动妗子说，“实在不行，跟他离了算了。”
可是啊，离不掉的，因为妗子爱他、在乎他。在他查出癌症时，妗子大热天跑到我们家哭着说，她不能没有他。妗子四处借钱，给他凑足了手术费。术后他的身体很虚弱，她就隔三差五给他炖鸡汤买鱼肉，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那被切得还剩一丁点的胃。
听说他生病的时候，我刚生完孩子不久，难过得坐在床上哭了一夜；听说他拖着病体又在干活儿了，我紧忙抱上小孩儿连夜去他家看他。
可二舅不是个情理之人，一顿苦口婆心地劝说之后，我们谁也掰扯不过他。他的犟脾气，只会让人觉得再多说一句都是多余。 慢慢地，也都妥协由着他去了。
03///
喝醉酒的二舅，不是一个好爸爸。可是不喝酒的时候，他做的事又件件让儿女们感动：
表哥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他翻盖了家里的房子。为了省钱，他舍不得雇人，自己拉来一车车砖头，一袋袋石灰粉，踩着梯子爬上去糊墙。他左手提着颜料桶，右手挥舞着刷子，激动地对我讲：“不许告诉你哥，等他过年回来时，咱们给他个惊喜！”
他说想买一辆面包车，这样进货的时候还方便，就不用再受日晒雨淋的。可是入冬了，他依旧还驾着那辆小三轮，风里来，雨里去，隔三差五将货物从十几里外的县城运回家。
他的眼睛花了，让去配副老花镜，他舍不得花钱，调侃自己说：“一个庄稼汉，冒充什么知识分子！”
他穷得碗里的肉都不舍得多放两块，却又能拿得出大钱给表哥买车买房出彩礼娶媳妇......
我的泥腿子二舅，当然不是一个有钱人了，因为欠下了一屁股债，所以才会天天趴在地里头不停地忙。他知道，如果他干不动了，他的债就要儿女们帮着还了......
表哥的婚事定下来后，他高兴得请大家吃饭。饭桌上我端着杯子敬他说，“二舅，表姐远嫁了，我就是你的半个闺女，以后遇到啥事儿了你尽管跟我开口！”
二舅端起酒杯同我一饮而尽，我看到他的眼里泛起了泪花。知道那一刻他是被感动了。可是后来，他遇到了什么事，还是从来不愿意麻烦我。
二舅是个实在人，村儿里出了名的老好人，谁家遇到了事儿他都紧赶着去帮忙。两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年轻人，抢着跟他拜了把子做兄弟；儿子结婚的那天，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来参加了。
每回去二舅家拜年，他准备得饭菜永远最丰盛，满满一桌子了，还怕不够我们吃；见谁动筷子少了，他就催着再夹几口儿尝尝。弟弟每次来了以后，也爱跟二舅整两盅唠会儿嗑。谁都看得出来，他跟二舅那叫一个亲。
有一次，我在二舅家吃着吃着饭就忍不住地哽咽了，身旁的姐姐感应到我的情绪也开始跟着掉泪，我们都被这满满一桌子的用心和爱意深深感动了......
我们几个外甥都太含蓄，二舅的饭做得再好也从来不知道夸一夸他，总是习以为常地吃完后抹抹嘴起来就走。而二舅从来不会怪我们的借口和忙碌。
记得二舅对我说过一句话：“有大人在的一天，你们永远都是孩子。”
是的，我们永远是二舅的孩子。哪怕我们都已经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了；哪怕二舅老了，在生活的磨难面前不能给我们撑腰了。但只要二舅还好好活着，我们能再陪他多吃几顿饭，生活就依然是幸福的，有盼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