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相遇二舅

      我妈没有兄弟,所以我没有亲舅舅。却有一个未出五服的表舅,我叫他二舅。是我三姨姥的儿子,大概前面还有个大舅,幼时夭折了,于是我三姨姥就只剩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也就是我妈的大表姐、二表姐和二表哥。

      据我姥姥说三姨姥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少找的美人,我老姥娘给她找了个富有的婆家,邻村一个地主家庭。还陪送了丰厚的嫁妆,当时我姥姥的哥哥还没有疯,娘家颇有些地产,也没要啥彩礼,只说要待她女儿好,所以她婆婆喜欢得了不得。及至我姥姥出嫁,娘家已经因为给儿子看病变卖了大半田产,所以姥姥的嫁妆远不如她姐姐们,当然她也远没有她三个姐姐漂亮。

        古人说“红颜薄命”,我这位三姨姥前半生顺风顺水,后半辈子就不行了。土*改逗争地主,家里的田产和积蓄都没了。姨姥爷因为目睹乡里有个成分和人缘都不好的老头在大会上被愤怒的群众当场打S,吓得跳了水库,三姨姥便成了寡妇,文G那会子经常同着女儿女婿挂牌游街,五花大绑地罚跪示众,接受贫下中农的声讨,虽然她男人没了,但她还属于地主家属。

      下面言归正传,说说我这位二表舅(下文省掉表字)。二舅据说天资颖悟,像他妈的话想必长相也不错,自小有某种颇为灵验的第六感,十几岁上就预言将来有场席卷全国的大*运*动。

      二舅曾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前身为官办学堂“松林书院”的县一中,五十年代参加高考,搭一辆卡车去省城体检,半路车出了事故,二舅从车斗子里摔下来跌成了残废,失去了高考的机会并且下肢瘫痪,无法站立行走,坐轮椅生活。

      道家说“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倚”,二舅因祸得福,文G期间没有挨整,被革*群众手下留情赦免了。二舅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又是个残废,为了糊口学会了两门手艺:修自行车和雕刻图章。他一辈子没有结婚,靠手艺养活自己,生活起居则由老娘和两个姐姐轮流照顾。

        三姨姥娘这人据说十分不知心腹,舅姥爷疯掉之后,因为大姐、二姐早逝,我姥姥能够指靠的娘家人就只有她了,然而她却没有给妹妹多大帮助。48年济南战*役,我姥姥带着三个年幼的女儿羁留在烽火连天、哀鸿遍野的济南城回不了家。姑姥找到她哭诉,哀求她家帮忙到济南去寻人,三姨姥娘却冷漠地拒绝了。后来幸亏我姥姥娘仨命大,搭了辆救命车辗转回到家乡。

        我妈小时候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姥姥去三姐家借粮,三姨姥也只能拿出仨瓜俩枣杯水车薪地接济妹妹。有一次给了两枚鸭蛋和一把小葱,我姥姥拿回去炒了全家卷煎饼吃,据我妈回忆真是难得的美味。据说三姨姥爷特别小气,每回三姨姥给我妈和两个姨东西他都不太开心,不知道他是天生如此还是田产没了后变得那样了。

      三姨姥77年子宫癌去世,虽然有个能预言各种动荡兆头的儿子,却没能看到改革开放的春风拂过神州大地,也没能抱上孙子。她去世后,养的老白猫好几天不吃不喝,后来送给了二舅,陪伴他孤独的单身生活。

        因为跟三姨姥家关系比较疏远,我妈和我姨成年后极少到表姐家串门走亲戚。我四岁那年正月里,我妈突然心血来潮带我去看她表姐,在二表姨家里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见二舅,那年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印象中有点谢顶。

        二舅被安置在单独的两间厢房里,外间的客厅擦得窗明几净,煤炉烟囱锃亮。里间的卧室也收拾得非常整洁,弥漫着花草的清新,很难想象是个单身汉的房间。二舅坐在窗前沐着早春的阳光,窗台上养着水仙和兰草,还有他雕刻图章的工具和几匣石料。床头桌上摆着仿贴、画册和小巧精致的茶壶茶碗。

      二舅把我拉到炕上,给我看他养的花和收集的画册,还把着我的手教我写字。他和颜悦色的表情似乎十分喜欢小孩子。想来二舅的毛笔字水平不比我姥爷差多少,刻图章需要有相当的书法功底,他还会雕刻篆字,有点像甲骨文的一种奇特的字体。他拿给我看刻好的图章,我却一个字都不认识。

      图章的石料五花八门,样式却大多是长方体和正方体,也有圆柱形的,正面自然刻的是客户的名号,侧面有空白的,也有雕花的,简单点的只用线条勾嵌着简单的花鸟草虫图案。复杂的则采用浮雕,有龙凤纹样、山水亭阁,最吸引我的是一对石狮子图章,雕镂极为精细,质地温润莹洁,回想起来极有可能是上好的白玉,而非一般石材。

        二舅养的花我很喜欢水仙,对兰草则兴味索然。水仙的根像大蒜头,养水仙的瓷盆里浸着好些白色的鹅卵石。二舅捡了两颗格外圆润的擦干水分放进我的口袋,我便如获至宝。后来到长岛月牙湾旅游,发现海滩上到处都是白色或其它颜色的卵石,一抓一大把。

        倒是二舅那几盆很不起眼,只在根部撮着淡绿色花苞的兰草有可能是花中上品。有次看兰花展,发现叶子越是纤细稀疏,花朵越是淡雅玲珑的标价反而越贵,动辄上万元一盆。相比之下大众喜爱的色泽丰富鲜亮,花瓣丰腴饱满的蝴蝶兰或大花蕙兰却属于兰花家族的“庸脂俗粉”。

        看完花我突然想起二舅家应该有只肥头大耳的白猫,然而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它的影迹,跑到院子里到处寻摸,最终也没有找到,让继承了家族吸猫潜质的我很是丧气。我遇见二舅的那个正月三姨姥过世已经五六年了,大概那只白猫也寿终正寝了吧!

        二舅给我倒了碗绿茶,说是上好的龙井,客户送给他的。但尝起来却远没有我姥爷沏的茉莉花碎屑茶那么馥郁醇香。回头看见衣架上挂着只鸟笼子,因为冬天冷,外面罩着棉布套。我好奇地过去踮着脚够笼子,被我妈看见喝止了,嫌我在别人家乱折腾。

      二舅笑呵呵地摇轮椅过去,拿下鸟笼揭开布套,里面的横杆上栖着两只非常小的黄鸟,一只浅黄、一只杏黄,个头还没有虎皮鹦鹉大,却非常漂亮。见到阳光它们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不安分地在笼子里上窜下跳,我被那小黄鸟吸引,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

        二舅打开笼子,鸟飞了出来,一只跳上他的肩头,一只停在他手臂上。这两只鸟大概是他养熟了的,即便放出来也不会逃走。二舅从瓷碗中捏出一点小米放在手心里,两只鸟便灵巧的飞过去啄食,我趁机抚摸着小鸟的羽毛,内心升起某种贪欲。

      二舅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跟我说等那来年那对黄鸟孵了蛋,雏鸟长大了一定送给我一只。我心里乐开了花,盼望着鸟儿快快下蛋,二舅尽快兑现他的诺言。

        中午在二表姨家吃饭,二舅却不跟我们同桌吃喝,表姨把二舅的饭菜送到他屋里,还烫了壶黄酒端进去,掀开帘子,我看见二舅倚在床头聚精会神地雕刻图章,两只黄鸟则在窗台上啄食着一颗鲜红的山楂。

      吃过午饭,我妈带我出去串门子,看她大表姐。去的时候大表姨正在厨房里做年糕和花馍,见我来了,特意给我做了几只背着红枣的小刺猬和嵌着红枣眼睛小白兔,承诺蒸好了给我带回去。我的心思却仍停留在二舅房里那两只小黄鸟身上,盼着再回去看看。

        我小时候是个怕生的小孩,在别人家呆一会儿就要闹着回自己家的,但那年因为二舅养的两只黄鸟太吸引我了,我们娘俩一直在她表姐家逗留到天擦黑才回去。

        临行之时,二舅送给我一枚牙黄色刻着我名字的图章和一本《金陵十二钗》的挂历。原来二舅用一下午时间给我雕刻了一枚印章!感觉他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姨姥爷,而是非常慷慨大方。又心思极为细腻,不管是他给我刻的图章还是赠的挂历,抑或那对黄鸟,都美轮美奂。

        回到家我们打开挂历,发现里面的“金陵十二钗”都是彩塑,既美丽又传神,造型有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惜春作画、妙玉烹茶…等,裙裾飘逸,身姿曼妙,衣纹眉眼细节处理得极好,大概都出自名家之手。对于童年而言的我这真是一份珍贵的礼物,然而二舅承诺的送我一只黄鸟却没能兑现。

        那年正月见过二舅一面之后,隔了两三年他就去世了,他养的花和黄鸟也不知道归了谁。或许二舅真有某种灵异的第六感,在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梦境里经常会出现那两只黄鸟和二舅的身影,直到某天我读到一首诗:爱鸟,就把它养在蓝天下!从此他们就在我的梦境里消失了。

        我不知道积累财富是不是有原罪,民间有句俗谚:鸡叫头遍朱洪武,鸡叫二遍沈万三,鸡叫三遍就是穷范丹。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都没有选择降生在何种家庭的自由。不管二舅的祖辈和父辈是否属于剥*阶*层,二舅本人却是一个靠劳动吃饭的手艺人。假如请人侍候饮食起居也算一种剥削,二舅这辈子也只剥削过他的老娘和两个姐姐。

        二舅有预测时局的智商,却没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被动地接受。自从十七八岁摔残之后,大概就像他养的笼中鸟那样,他失去了自由选择的能力和更为广阔的属于男子汉的舞台。想来真是令人唏嘘!我姥姥娘家有信佛的传统,我希望有一个来世,二舅能像野生的鸟雀那样,展翅高翔在蓝天下,去搏击风雨、追逐彩虹,与命运的博弈,赢得属于自己的爱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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