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奶奶的红色帽子

徐小芜在家总也是燥得慌。她的工作是在家卖衣服,还是那些她本人很是喜欢、但市场接受度并不乐观的特色服饰。这些衣服来自印度、孟加拉、巴基斯坦,进货便宜,所以她从不跑货源,只是跟风别人的口味下单。一切工作只要在家就能完成。原来还要去邮局,如今有了取件业务,这趟门也不用出了。她没有同行的家人,孩子在爷爷奶奶家,丈夫整日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她突然发现,丈夫已经三天没着家了。她不想给他打电话,因为只能听到恩恩啊啊的回复,没意思。这三天,只有第一天的早饭她做了两人份,也是自己吃了两顿。家里,配对的餐具给拆开了,一个放橱柜,一个放冰箱,隔得很远;壁橱里也没有相辅相成的花色了。柜子空了一半,她用来放做一些低价淘来的香料。这些料销路不畅,远闻倒还能替身,近嗅可真是要把肠胃给颠倒个个儿。但徐小芜相信,等自己的异域服装有了一定名气,这香料只要没长毛,就会身价倍增。于是,她便在家守着这个小梦想,日复一日地忍受着、享受着孤独。有时候忍不了了,心里委屈了,就去想想王小红。敌人能做的事,她也不能太差,就这样,便又有了继续的勇气。

李书耳每个周末从爷爷奶奶家回来,总是一幅沉稳收敛的模样,无论讲好话坏话,都面如死水。几次她怀疑孩子是在闹叛逆,打算教训一顿,但都被淘宝群的姐妹给拉住,可不能伤了孩子的心。于是她便忍耐着女儿带着死人的沉闷和她相处。值得欣慰的是,自从强制拒绝李书耳参加那班级歌唱赛后,孩子的心收回来了。整天一回家就躲进书房,任何时候悄悄从门口望去,都是在聚精会神地计算、书写。徐小芜心中曾有的一丁点对孩子过于严厉的愧疚,可就烟消云散了。

一个周六,都晚上十一点了,徐小芜催李书耳睡觉。她买了影碟机,还向邻居借了些盗版光碟,都是当红的戏。她想让女儿笑一笑。李书耳拒绝了,说是有太多作业要写。徐小芜有些心疼,端杯奶凑过去看,发现女儿在绿格作业纸上端正地写着短句。
徐小芜读起来,“那些风霜雨雪……”
李书耳从椅子上弹起,一下子铺在那几张纸上,“妈妈!你吓死我了!”
徐小芜将奶杯往桌上一压,伸手抓起李书耳的手臂,“你这是什么作业?”,一股相反的力从五指传来。女儿在反抗。可她再稍加威胁地施加些握力,反抗就消失了。她轻轻推开女儿,拿起那张纸,继续念着,“那些风霜雨雪,那些雷雨交加,无言的咖啡,说谎的茶……这是啥?”
“这……这是作业。”
“作业?”
“对,写诗。”
徐小芜继续读下去,突然笑了,“你这真的是诗?简直是顺口溜。挺押韵的。”
李书耳脸红成了柿子,柿子上裂开了个口,大概是一种说不出的微笑。李舒耳告诉母亲,这诗她想了一晚上了。徐小芜更是笑得欢,心想,女儿还真是没有什么文学天赋,虽然她知道,要是自己上手,也八成得写出个快板、二人转。她有点心酸,女儿能做好的学科不多,但很快她再度雀跃,因为写作从不纳入她家李书耳的未来规划。写作出书比唱歌作曲还没有前途。人们会会给你一首歌的三分钟,却很难给素人作家八个小时。
徐小芜让李书耳别再给自己较劲,第二天按照示范答案仿写一篇,换换用词,调整句式,佳作都是这样出来的。至少考场佳作是。
李书耳有些为难,说脑子里正好都是思路,不把那股子热情腾到纸上,就没心思吃饭。徐小芜看女儿学习如此上心,很是稀罕,可逐渐地,望着女儿认真和文字较劲,她又开始不安,“别写了,别写了。”,她拿走女儿的笔,拉着她离开了。
电影是《夏洛的烦恼》。母女俩相互依偎着,五彩电视光在二人面露倦色的脸上闪烁,像阳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
李书耳看着这电影,脑子里翻滚着未完的诗词,指尖随意扣着不知哪首歌的鼓点,直到电影中的夏洛拿起吉他,自弹自唱地吸引全校目光时,她眼睛亮了,但徐小芜突然跟她聊起来,“要是时间能倒流,我觉得我会过得挺不一样的。”
“妈妈,你会做什么?”,李书耳的目光还粘着夏洛拨动吉他的手指。
“我可能会更努力地学习吧,去考北京的大学。到时候生活就不会很被动。
李书耳不理解。她猜母亲又在变相督促她好好学习,便不再接话。
徐小芜这次是真的想分享,便继续往女儿给的沉默中投入些新的内容。她坚信如果当初在北京念了书,那她可真就要发奋读书,使出生孩子的劲读书,读什么取决于学什么,读律师,读医生,读计算机,只要玩命读,至少能找个体面工作,找个体面工作,至少能嫁个靠谱点的北京人。说到这,她住嘴了,意识到说错了,她是下定决心,要把女儿保护好的。之前夫妻吵闹,她都是尽力不让女儿听到,即便丈夫又突然消失个三五天,她也会说李书是出了远差,走之前可是万般嘱托让李书耳好好学习。于是,感慨说到一半,徐小芜改了口,解释“李书的不靠谱”在于应酬太多,万一以后累病了,丢下她们两个,可真是太不靠谱了。

徐小芜的无中生有没必要。李书耳已然沉浸在电影的世界。
李书耳九岁了,感知到了更多的世间悲伤。她常常被冷落,可她那颗敏感的心可从没为了自我保护而冰冷下来。音乐给了她说话的权力,不需要勇气,情感就会被感知;不需要那张并不伶牙俐齿的小嘴拼命解释,细节就会被捕捉。多么方便,真是上帝的语言。可逐渐,她有些过早、但不可停止地脱离儿童视角,尝试着用更晦涩的情感解读每一个撞入人心的音符。第一个让她大开眼界的,就是爱情世界。电影中,夏洛和女神正借助深情对望,电影外,李书耳的耳朵贪婪地记录着旋律中的暧昧柔情。这是她想要的词。
夜再深些的时候,徐小芜睡了。这类电影她是不爱看的。她看不出这有什么社会价值、又能帮助自己怎样活得更加体面,所以她睡得很沉,非常沉,沉到李书耳轻唤几声妈妈都没能让她醒来。
李书耳下了床,回到书房,重又动笔写起那几行诗。这下子可真是酣畅淋漓。她听到雨落、鸟鸣、流星陨落,虽然一转头,只窗外却不过是黑夜中一面贴来苔藓的烂砖墙。
后半夜,李书耳久久不能入睡,偷偷拉起母亲的手,充满感激地握着。她对母亲的情感已经好久没如此冲动,自从被迫放弃唱歌比赛,她就自行切断了和母亲间的那条心灵脐带。可如今,她感谢母亲,不是因为母亲为自己人生规划的任何一条光明道路,而是母亲给了她生命和耳朵,让她个自视卑微的灵魂能感受生命如此的欢欣。
第二天晚上,李书耳又耐不住心中翻腾的灵感,悄手悄脚地出了床铺,来到书房,涂涂抹抹了好几页纸,出了最满意的终稿。她读了几遍这稿子,忍不住哼出调子。她想起林俊杰的几段小调子也可以配自己的诗,便掏出随身听,安上早晨买的电池,于是,音符像点石成金的木槌,叮叮咚咚地将目光所及的物件一个个敲成了艺术。
她就这样听着,反反复复修改着其中几个片段,为的是让大众听得懂的悲伤、听着更像自己才能懂的悲伤,然而快乐是共通的,她就放任更有才华的人帮她表达。又是修修改改的几个时辰。她不会作曲,只能把一截截片段录下来,反复回放,每个细微的音调抖动都不能放过。这件事让她彻底忘了时间,而时间也不过是人类衡量事物进展速度的方式。有了音乐,她可以扭曲时间,让快乐很长,让低谷很短。她做得多好。她才不是人家口中的笨蛋,她只是把选择题的abcd按照最美的旋律排好。她是个天才。她的姐姐李叶茴递给她这个随身听时就在上面写了:致天才。
天亮了,最后一遍唱完整了。人生头一次一宿未眠,大脑烧了一晚上,太累了,音准都听不出了。当然,如果母亲还能多睡会、太阳再降下去,她便还能继续改,改到自己的心真真正正地认可,改到谁听了都说是个精品,死了也不遗憾了。
李书耳收拾好一切,回了床,幸福地睡了,再一睁眼,太阳高照。母亲早就起了,在另一个房间打电话,“亲,您穿这个真的不显胖……”
她开心了,蹦蹦跳跳地去了厨房,拿出昨天的剩菜剩饭,熟练地把它们炒在一起。又转身抓了两颗蛋,剁了蒜,全部倒在锅里,炒在一起。炒着炒着,节奏感上来了,她便挥舞着铲子哼起了歌。她很忘我,开始和油烟机比声大,厨房变得乱糟糟,等感知到母亲正在身后望她时,李书耳声带像被根绳子猛地扎死了,简直吓白了脸。
“怎么又自己做饭,不是说不让你动火吗?”
李书耳乖乖把铲子让给母亲,一步一缩地退出厨房,跑到有阳光的地方给自己回回血。
徐小芜看着锅里花花绿绿的一大片,无奈地笑了,“这孩子……”,她尝了一勺,还挺好吃。她便开开心心地关了火,哼着歌往盘子里盛饭,“那些风霜雨雪,那些雷雨交加……”,无意地,她跟着女儿方才的调子哼起来。猛地,她愣住了,像被歌里的雷劈了。
徐小芜走去孩子的书房,把书一本本地掏出来,一些纸片飞出来,上面写着些不成文的破碎句子,翻开书,更多的纸片秋叶弹射出来,像刀片刮在心上。然而,甚至是书页里,也密密麻麻地划了短句,这一坨,那一簇,横着写,竖着写,斜着写,英文字间,数学符号旁,真是密密麻麻。掏出最后一本书时,一个鱼钩上了手,顺势一拉,是一条白线,高高提起,一个随身听咬了钩,吊在半空,摇摇摆摆。她凑近那猎物,皱着眉头识出上面的字,“山…水…M...P...3。”话音刚落,余光出现了李书耳的半张脸,再一定睛,只剩下门框边沿的一条腿。那腿很细,显得关节极大,上面裹着镶花边的长筒袜,袜子泛黄,但没有灰。
“李书耳。”,她唤女儿,“这是哪里来的。”
李书耳不愿说,但母亲扬言要没收,她才终于说了,“姐姐给的。”
徐小芜笑了,带着恨意的冷笑。敌人太厉害,竟然要在心理上彻底毁掉自己的女儿。她望着那随身听,像是看到王小红的脸,李叶茴的脸,甚至不怀好意的李书的脸,还有她几次偷窥到的、李书屏幕里那个女网红的脸。看着那些脸在自己指尖旋转,她松了手,随身听应声落地。李书耳像猫一样从门后窜出来,可跑了几步还是停了,“妈妈,我能捡吗?”
徐小芜后退两步,“你捡吧。”
李书耳捡起随身听,指尖掐得都发白了。眼泪一滴滴滚下来。
徐小芜看着心疼,她想,要不就让这孩子这样去吧。可是如果这是这孩子真正的天赋之路,那也无可厚非,大不了自己去养她一辈子。可一想到敌人的孩子头上戴着些漂亮的光环,甭管是医生、律师、还是什么工程师,而自己的孩子在歌海沉浮、在海选话筒前任人挑选,她就觉得前半生的努力全毁了。她甚至嫉妒王小红,是怎么把同一个男人的后代教育成一个爱学习的孩子。如果李书耳是王小红的孩子,又该受到怎样的教育。她决定学着敌人来一次。
于是徐小芜说了她信的真相和她不信的真相,“你知道为什么李叶茴给你这个吗?”
“因为她……”,李书耳说不下去了。
“你姐姐唱歌吗?”
李书耳摇头。
“你姐姐出去玩吗?”
李书耳又摇头。
“她学习用工吗?”
李书耳点点头。
“这下你知道为什么了吧?”
李书耳还是摇头。
“因为她想害你。她想自己偷偷学习,努力考个好大学,然后做厉害的人。而她要害你,要让你天天只能去街上唱歌。你知道吗,其实你唱歌挺难听的。我不想打击你,真的,妈妈我原来表演过唱歌,”,她说的是之前酒吧卖唱的日子,“你不是那块料。”,徐小芜狠狠心,“上次你过生日,不是来了很多阿姨。其实她们也觉得你唱不好。”
”可是,”,李书耳鼓足勇气,“可是我比赛拿奖了。”
“那算是什么比赛。小比赛,说明不了什么。”
李书耳不说话。徐小芜知道女儿不服。她没说什么,把刚刚掏出的书塞了回去,走出房间,带上房门。
中午吃饭时,母女都没说话。以往她们可是要聊个痛快。一般都是徐小芜教授些做人的道理,而李书耳很敬佩地听着。可这顿饭,李书耳漏听了好多话,只是麻木地往嘴里铲饭。她多么在乎母亲的想法,多么信任母亲的评论。她虽条件反射地不信,可那句“很难听”还是一点点地把她的信心吃掉了。
第二个周末,她被母亲接回家,没带着随身听。她无精打采,只觉得困倦。也是多年来头一遭,脑子里没扬起任何旋律,简直空空如也。而她,已经头脑空白了一个星期。日常生活的点滴灌入她脑子会自动转码成旋律,再渲染出相应画面,可如今,却只是白墙四壁了。
整整一周,李书耳没有灵感,没有欲望,上周谱的小歌,她根本不记得怎么唱。她翻出录音听,发现一句比一句糟糕。真是糟糕,根本无法下手改。过了一会,她发现旋律也忘了,便明白自己的歌也并不具备传播性。逐渐逐渐的,下次越来越多,从歌词到旋律,从内涵到灵魂……妈妈说的对,这是烂歌,不但曲烂,词也烂,唱功也令人不敢恭维。而那些曾因为音乐还给自己一些尊严的同学,可能是因为他们对音乐的更加一无所知。
徐小芜不知女儿究竟多爱她、多信她,决定用更令人信服的方式彻底说服女儿。她带女儿去了朋友的录音棚,让女儿唱几句自己的拿手歌。她跟朋友打了招呼,到时候不管怎样,都不要鼓励。做艺术的朋友起初是不愿这样的,但想起自己一路的艰苦奋斗、以及现在的业绩平平,再望向徐小芜那双属于天下母亲的眼,便咬牙同意了。
唱歌时,李书耳还是脑子空白。她很紧张,鸡皮疙瘩像是要炸开每一寸肌肤,而打结的声带已经一周没唱歌了。她硬着头皮唱了,唱的是那首她用来改变的林俊杰的歌。她越唱越觉得自己改编的糟糕。多糟糕,太糟糕了,人家歌唱的的标准的悲伤,被她改为自己的悲伤,真是谁也无法打动。
李书耳唱了两分钟,录音室外戴着耳机聆听的专业人士便放了心--她不用昧着良心破坏一个天才女孩的歌星梦了,她只需要帮助一个鸭嗓女孩回归正轨就好。
徐小芜听着,也纳闷了。她从女儿脸上看不到曾经很让她头痛、恨不得抓来消防栓喷个痛快的陶了醉。玻璃那头的,不过是个资质平平的唱歌小学生罢了。她释怀了,有点后悔,但还是释怀了。

李书耳停止唱歌后的第二个月,刘炎炎病了。起初只是眼花,总喊着两个孩子去打蚊子。最初两个孩子以为奶奶只是想恢复她们的友谊,后来才明白,是奶奶眼花了。两个孩子两个月来就不怎么说话了。是李书耳先闭嘴的。她歌都唱不好,话就更说不顺畅。说不顺畅就干脆不说,整天木木讷讷,看着让人心情烦闷。
李叶茴想去逗她笑,便怂恿她唱歌,“你怎么不唱歌了,天天板个脸。你唱啊,唱啊。”
可没想到,她的友好只收获了一张不满的脸。李叶茴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她不但继承了母亲的敏感易怒,甚至到了锱铢必较的程度。被李书耳横了几眼后,她的底线也破了,“你这个崽子,前两天送你个随身听,你乐呵呵地拿了。现在翻脸不认人。你真是势力。知道什么是势力吗?小屁孩。”
当晚睡觉时,李叶茴枕头底下就出现了那随身听。虽然两三天后她冷静下来才明白,李书耳归还这物件,可是个改变一生的决定,可她当时可真是气到只会嚷嚷。那之后,李书耳和李叶茴便不再多说一个字。虽然,大多数时候挑事儿的是李叶茴,但李书耳的冷暴力也让对方咽不下气。即便在奶奶的指示下去抓那不存在的蚊子,两个孩子也会暗中用苍蝇拍互拍。每次李叶茴把捉到的蚊蝇扣到对方头上,身材矮小的李书耳总会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用目光将敌人钉在墙上。

刘炎炎隐约知道自己眼神不太对劲,心里只想着再抗抗就正常了。她跟李文龙说这事,老伴让她少看电视,她可不听,依旧牺牲午觉去看那些港剧,不出一个月就很有滋味地看完了一百零六集的《创世纪》。每天看完电视剧,刘炎炎便开始备晚饭,无论择菜、包蒜、和面还是打蛋,她都不忘对着快乐生活一点通里的一家子人做着笔记。李叶茴指着电视里那漂亮的南瓜饼问,“为什么你看这个菜谱,最后做了面条?”,老人说,“这个可难,不是一般人做的。”,李叶茴又问,“你不做你记什么菜谱?而且你菜谱上的一个都没做过。”,老人不再理睬她,只是推推眼镜,坐得离电视再近点。屏幕上也都是蚊蝇。
饭后,她要洗碗、给老头子配上五颜六色的降压药、便秘药,给孩子们热完奶、给老头子打好洗脚水后,刘炎炎便开始一天中最快乐的独处。她跟着京剧小声哼哼,声音不能太大,因为李书耳在她俩共同的卧室睡得香甜,但偶尔唱得忘了情,瞟到孩子在床上烙饼,她便也会像个少女一样缩缩脖子、吐吐舌头--这副俏皮模样要是被那淘气的大孙女看到,估计要被嘲笑个十年八载的。
就这样,刘炎炎啥特殊行为也不采取,像是直接住到电视盒子里。直到有一天,她在看越南队和中国女排对抗。双方都是红色国旗、红色队服,她鼻尖子都碰到冰冷的玻璃屏了,还是无法在快速的镜头切换中分清哪队是中国,哪队是越南,这下她明白,事情不好了,如果不去医院,很多追到一半的电视剧就看不到结局了。想到这,老人很是难过,这操劳一天后的自我奖赏,可不能没咯。
第二天一早,她就火急火燎地跑到了教职工医院,想着医生要是给了神药,这眼神没准下午就能好,这样今晚十点的女排重播她就能瞅着,最后那几个漂亮的反杀球是哪国打的她就能琢磨明白了。
医院门口支着几个帐篷,都是排队看牙的学生。教职工医院看牙便宜,比外面的医院便宜上个三五百,学生要来看,必须得排队。刘炎炎兴冲冲跑来,啥也看不明白,只见一堆花花绿绿的三角堆在一片模糊中忽近忽远。老人家啥也看不清,冲上去就坐,直接坐散了一个帐篷。这下她可真是出糗了,一只手揉着不知被帐篷里的什么尖锐物品扎中的屁股,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挥。一对情侣从帐篷中你推我、我拉你地爬出来。女孩正要发作,看见“干坏事”的是个行动不便的老太太、虽然动作狼狈点,衣着倒是干净利索。
男生大叫:“刘奶奶!”。这男孩来过家里吃饭。李文龙锻炼时最喜欢和操场的年轻人切磋,遇到球技高的就带回家吃饭。
这对小情侣赶紧把刘炎炎扶起来,安置到院门口的小凳子上。
刘炎炎离俩人近了些,便认出来了,“小王啊,你来看病啊?都找女朋友了?真漂亮……哎,我没事,我刚才没看清。我来看眼睛的,年纪大了,哪哪都不好使了……”
于是小王也不陪女友看牙了,安安心心地陪刘炎炎求诊,还把病症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医生说只是眼睛发炎,便开了一些药。医生还说可能是青光眼,应该去大医院确诊。可刘炎炎没记住,只知道服了这药,几个小时后就能看女排了,便抱着药兴高采烈地走了。
第二天清早,李文龙照例去操场打球,正好碰到那小王。两个人好不谦让地比试一会,最后还是李文龙用必杀技“场中投篮”把对手的比分压得死死的,在众多女孩的欢呼声中赢得比赛。
赛后,李文龙很是高兴,决定请小王去学校食堂吃饭--他最喜欢请人去学校食堂吃饭。他有饭卡,能打八折。而且这教职工食堂简直是天下顶呱呱的食堂,“有好多菜啊,饭啊,画卷啊,馒头啊,”,还有些南方菜,李文龙忘了怎么说,“酸的辣的,”暗之酸辣粉,“抱着桶吃的,”暗指竹筒饭,“巴巴面,“暗指biangbiang面……学生们纷纷跟在他屁股后面,浩浩荡荡一群人往食堂走去。为学生刷饭卡的事他教书时就常干,退休了干得更多,总觉得不给学校干活、还总拿学校退休金,实在过意不去。
吃饭时,小王问刘炎炎去没去大医院看青光眼。看李文龙一脸诧异,便把前一天得相遇说了,对于那个永久损坏得帐篷他没提,只说刘奶奶在医院门口踢到了一些东西,把大家吓坏了,“也把您老伴吓坏了。”
李文龙没听过这档子事。他只隐约记得刘炎炎提过医院俩字,可那时他正忙着上网看新闻,挥挥手就把老伴打发走了。
饭后,李文龙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像个讨债死地直接把门踹开,也不管这是不是自家的财产。进了门,鞋刚脱一只,便大喊,“刘炎炎,出来!”
没人理他,他便连袜子都懒得脱全乎,脚上挂着白布条往屋里冲,“刘炎炎!刘炎炎!”
进了屋,李文龙简直要被肚子里得怒火喷上宇宙了:老伴还在看电视!他冲过去就把插销拔了。
刘炎炎眼神还不算特别好使,只觉得男二号和女二号正拥吻呢,面前闪出个巨大黑影,随后随着“嗞”的一声尖锐短哨,那个不真实的世界回归漆黑,甚至声音也没了。老人想,应该是大房来了吧,正要拍膝叫绝呢,被李文龙像小鸡一样提起来,“你眼睛怎么回事?”
“没事啊,没事啊……”
“还看,天天看,就知道看电视!你都快瞎了你知不知道!”
“胡说八道!”,刘炎炎很是焦急,每一秒抬杠,剧情就流失一秒。而且,这剧没有重播!
她推开老头,要去开电视,结果插销被李文龙牢牢握着,她只知道像个瞎子在电视机周围细碎地拍打。
最后,李文龙给王路路打了电话,对方火速安排了医院病房以及主治大父。李书也回来了,不知刚去了哪个夜场,开往医院的车驶得歪歪扭扭,直到李文龙很用力地扇掉了他的帽子,他才咬牙清醒起来。而刘炎炎则被大家轮流指责着:“就说不让你看电视!”,“您真是的,生病了不给我们讲。拖成大病怎么办?”……
“我没病……”,这是她唯一的回复。看电视剧的心死了,但是稀罕钱的心又上来了。要是再挺挺,没准就好了。老人一路不住地想。
最后的确诊是青光眼,医生推荐她做全面体检,还顺便诊断出其他部位的毛病。医生让老人住院两个月,刘炎炎吓到差点双目失明,”不住院啊,不住!”
可李文龙急急忙忙地缴了住院钱,“必须住!你必须住!”
医生也劝,“不住钱也不退。”
听到不退钱,刘炎炎也不折腾了,满脑子就是想着怎么占医院点便宜了。
奶奶住院了一周后,爷爷也病了。老人家一辈子都是被老伴伺候着,这下子没人做帮手,劳动量一下子上来。要是一个人,简单吃喝、规律生活,这两个月还能熬过去,可如今还有两个孙女在手,都是不好惹的年龄,老人家可累弯了腰。别看他是体育老师,被老婆灌出一身娇气病,宁可勤劳地打几场球,也不愿在家里四处打点。
爷爷的病只是劳累病。老人决定休养,便让两位孙女各管各的生活。可两个小姑娘成天就打闹着找他评理,评来评去怎么着都是大孙女的错,可刘炎炎住院前嘱咐了,要公平对待,老人家便一次怪李叶茴,一次怪李书耳,怪着怪着,不公平就出来了,他懒得听两个碎嘴巴无休止地大吵大闹,只是说自己头晕,粗暴地让二位回房。
一次,通过电话,老头子跟刘炎炎说了自己的苦闷,老太太可不体贴他,反倒责备他没把俩孩子照顾周全,“你不能看着她们吵架,你得让她们做朋友。”
李文龙很生气,“我天天给她们做饭,帮她们把鞋摆正了,盯着她们写作业。你知道我有多累吗!”,
刘炎炎没听出累在哪里,但她理解,做家务对老头是个莫大的精神折磨。她不多说了,因为眼睛周遭的伤口隐隐作痛。她不能把伤口崩开,她已经合眼好几天了。手术拆线前一天,李文龙来到刘炎炎病房。那时刘炎炎还在做梦,胸腔平稳起伏,可突然梦到个近在咫尺的大老虎,她猛地醒来,差点条件反射地睁眼,熟悉的轻微撕裂激得她泪水四溢--该换纱布了,都有味了。
刘炎炎伸手去摸床头的呼叫铃,却碰到一只冰冷的手。她一惊,那只手又反过来捉住她的,“老刘啊,你醒了。”
“李文龙,你来了?”
“我来住院。”
“啊?干嘛啊住院?”,刘炎炎一拍床板,恨不得自己拆线、睁眼看看老头伤成个什么样子。
“有点高烧了,过来住一周。”
“发烧不能住院吧。人家让你住吗?住院多少钱啊?你住院干嘛,孩子怎么办?”
“人家不让住。妈的,我待会去找他们闹!俩孩子各回各家了。我可带不了她们,太淘气了,尤其是李烨茴,就是个混蛋了。”,想起过去一个多月自己受的折磨,李文龙气坏了。他做饭确实不好吃,可李烨茴硬是明面上挑三拣四,讽刺他没奶奶聪明、没奶奶舌头好使,老人家气不过,就骂李烨茴白眼狼、有本事自己找吃的,结果李烨茴真把自己喂饱了,可吃的都是他不舍得碰的美国大杏仁、德国巧克力--都是王路路好久前送的。他骂孩子贪吃鬼,上辈子是饿死鬼。李烨茴才不在乎,像小耗子一样,毫不留情地把剩余的存货吃得干干净净。气得李文龙摔门而出,秋衣都忘了穿,在秋风瑟瑟中踩了好几公里的落叶,回到家时,就开始冒鼻涕泡,再睡一觉,就头疼脑热了。
这缠了刘炎炎四十年的家务活,在李文龙这两个月,就差点把他的命要了。他不由感慨老伴的不易,也短暂地准许愧疚在心头转了几圈。 他想做些补偿,比如,带老伴出远门玩玩---可不是蹭那些卖保健品的人组织的免费老人游,是真正的、自己出钱的旅行。去哪呢?当然是去自己的老家了。
他正打算说自己的计划,刘炎炎一拍床板,“你怎么把李烨茴送走了?她妈住那么远,她怎么上学?”
“可以住宿的。”
“住宿?”
“对,住宿。王路路帮忙找了宿舍。”
刘炎炎急了。她脸被蒙着,颤抖的嘴角传达了愤怒,“不能住宿啊,我过两天就回去了,我就可以照顾她了。”
“等你好了,我们去玩两个月吧。我好久没回浙江了,老家的人都给我们准备了房间,说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刘炎炎可不想和李文龙回老家。老家的人都还算和善,但毕竟都是个婆家,她浑身不自在。那是个大家族,所有女人不是上山砍笋,就是下厨做饭。人家不会让她砍笋,但做饭的差事可不会饶了她。那些南方人爱吃饺子,而家里的南方女人连和面都做不到干湿平衡,每次刘炎炎去,都要从早到晚地操劳上一整天,才能赶在饭点喂饱这一大家子。女人们都喜欢她,因为她来了,家里的女人基本上就多了几天假,而李文龙也是很为老伴的家务能力感到骄傲,只顾着四处招呼着,“小刘包的,多吃啊,多吃,管够!”
刘炎炎不想去。而且她不想离开李叶茴。然而一切都晚了,学校的宿舍都谈好了。因为床位本就紧张,她又是中途入住,打点这方面的钱是少不了的。这钱是李书交的,不能退了。
听说钱交了,刘炎炎也不再多说。她眼前没有实在的成像,竟可以看到透明的泪水一波波起涨潮,“那李书耳呢?”
“李书耳她妈接走了。”
“以后还来吗?”
“再说吧。来也得等我们从老家回来。”
刘炎炎嘟囔着,“别来了,我们年纪都那么大了,带不动了。”

找宿舍这事是徐小芜的注意。刘炎炎这次眼疾,李书花了不少钱。徐小芜跟他说,“以后就别太劳累你妈了,别让她带孩子了。万一再累出个什么病,那咱们担不住。李书耳以后还得读大学。”
李书先是不让她多管闲事,后来几次三番地去医院缴费,从几百的眼药水,到几千的手术费,每次都感到心绞痛。
这两年他经济状况一直不明朗。做过在线肉店,效益不好,卖的是好肉,但不懂包装,常常是今天寄的,到客户手上都沾了腊肉味,而且审美也不高明,恨不得直接拿报纸包上。做了没多久,猪流感来了,生意就黄了,他自己吃了整俩月的猪肉,才把冰箱里的库存消耗了。人家问他怎么还敢吃猪,他只回一个视死如归的怪笑。
相比事业运,桃花运走得要好些。
米西还陪着他,不图钱、不图利,爱情的味道在他心中愈演愈浓烈。他想像没有米西的日子,那可真就像世界失去色彩,人类没了艺术。于是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给姑娘些好处。他都没带父母去的高档餐厅,他带米西去了,他从没给女儿买的小姑娘裙子,他给米西买了。这些都还没说尽人世间的不公平,连他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的,是俩人相处的那些点点滴滴。那些徐小芜从未得到、也不可能再得到的,一个男人的少年心,那些相遇时全身心的欢喜,和相处时不遗余力的呵护,他全都给了米西。这些爱,沉甸甸的、不加杂质的,全都是要花钱的。
经济困难那阵,米西不让他花钱,他听了可是感动坏了,便花了更多的钱去报答这不让他花钱的人。
所以,李书明白自己挺穷的,如果母亲要再生个稍微大点的病,那他也会跟着一起病的。于是一次,徐小芜再提起送李叶茴住宿的事时,李书没说闭嘴。
王小红知道这决定后其实有些感动。这是被迫的感动。因为李书已经许久没给李叶茴出一分钱了。她有揣测这举动背后的用意,但当听到徐小芜的女儿也不会再继续接受爷爷奶奶的照顾后,她便相信了这是份好心。

宿舍其实离家不远,这件事让刘炎炎心里宽慰了些。她回家那天,眼睛还止不住地流水,却坚持着和李烨茴一起去了宿舍。王路路开车送他们,一路上和老人说些客套话,都没得到热情回应。老人心里很难过。她怀里抱着抹泪包出的饺子,一只手死死地扯着李烨茴。她相信学校的饭很没营养的,而且也很不好吃。更何况, 她虽嘴上抱怨,但最欢喜李烨茴趁自己不注意时偷拿厨房的饭菜--观看这孩子忘我的吃相还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宿舍一共有八人,李烨茴的床靠门、上铺。
王路路又开起她的玩笑,“跟大家说你好啊!”
李烨茴挺羞涩地说了你好,其他的七名女生很是落落大方,好似李烨茴的到来是她们期待已久的。
刘炎炎四处巡逻,一会检查桌子,一会检查柜子,“你们这桌子不够八个人用啊,”,“你们这柜子是不是自己得配锁啊”
“奶奶,您不用担心,我们会照顾小茴的。”,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径直过去拉起老人的手,安慰地拍打着。而且,相识不过十分钟,她都叫起了李烨茴的小名。
宿管老师挺着个大肚子来了,“学生爸爸,这是澡卡,您待会去充值。”
那可真是异口同声,王路路和李烨茴齐齐摆手,“不是爸爸,不是爸爸。”
王路路说,“是叔叔。李烨茴是我侄女,从小看大的。”
听了这话,李烨茴心里发暖。灯塔又点亮了,即将离家的悲伤被对新生活的期待替代了。
住宿第一天,她十一点才入睡。两三个女孩在房间蹦来蹦去。她慢热,不敢主动和她们玩在一起,只知道一脸无辜地站在一旁,通过观察将每个人录入心库。她这幅无辜的样子倒让那群开朗的女孩很是喜欢,她们争着向她展示这宿舍群的团结,以及她们和宿管斗智斗勇时的快乐。她们也分享了彼此钦慕的男孩,都是楼下男生宿舍的人。李烨茴听着,使劲地笑着。心尖那点想家的痛,也缓了。
她想奶奶。奶奶的眼睛没痊愈,还要点眼药,这两天都是她点的。以后,就要爷爷这怪驴点了,那奶奶可就受罪了。
第二天,李叶茴四点就醒了,笨手笨脚地折腾头发。奶奶给她梳了十二年的麻花辫,现如今要自己整理了。每次头发被扯痛,李烨茴就会大叫,老人骂她一惊一乍。可她刚一上手,便明白不是个简单活儿,手忙脚乱地、最后都要哭出来,才折腾出一个勉强能见人的发型。
六点半,李烨茴被其他女生带着去学校门口觅食。她时不时摸摸自己的脑袋,想把头发上的鼓包给压下去。突然,下铺的女孩喊,“哎,那不是你奶奶吗?”
李烨茴一抬头,只见冰天雪地间一盏破碎的路灯下,有一个戴红帽的小身影。她压抑着泪花,使劲克制着情感,才没能飞奔而去。
刘炎炎眼眶红红的,因为她一宿没睡,想的都是李烨茴。她想起来好多李烨茴能用得上的玩意,便翻箱倒柜的,把李文龙都吵醒了。
“你大晚上折腾什么?”
“李烨茴没台灯,我得给送去。”
“晚上不要折腾了,睡觉吧。”
刘炎炎绝对不听。李文龙理解她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很是想念那招人讨厌的捣蛋鬼。他没说什么,继续回去睡了,结果醒来以后,家里做早饭的人没了,就剩下一个纸条:我给李烨茴送饭了。
奶奶送了一周的早饭,李烨茴也放学后跑回家吃饭。后来她们都觉得这样似乎违背了初衷,便约定着尝试一整天不见彼此。她们尝试了,做到了,似乎这没什么困难的。很快,刘炎炎就和李文龙要出发去南方了。老两口说了要给李烨茴带些许吃的,李文龙更是兴高采烈地介绍家乡的美食和做法。
“我也没见你做过呀。”,李烨茴开始打爷爷的趣。
李文龙也不生气,回老家的喜悦让他只顾着高兴了,“这次回来我就给你做!”
他们去稻香村给老家的人采买许多糕点、熟食。每一份给老家人的,都紧跟着一份给李烨茴的。最后李烨茴扛着大包小包地回了宿舍,相当骄傲地分享给自己的舍友。
老两口出发的那晚,李烨茴感到发自内心的悲凉。两个月后他们才回来,多难熬。当然,和宿舍姑娘们的充满乐趣,她们聊了许多关于长大的话题。李叶茴挺期待晚自习,因为她又可以偷看那几个被反复提及的学长了。一不小心,目光相对,那她可真是要胡思乱想一整晚。
爷爷奶奶不在家,李烨茴便要每个周五去母亲家过夜。她拉着自己的拉杆书包,从宿舍部坐651,前往西直门地铁站。路过爷爷奶奶家,她便走进院子里转两圈。院子里换了一批新孩子,曾经他们那波追跑打闹的小伙伴早就不来往了。
母亲看她的辫子越来越细,猜出笨手笨脚的女儿定是扯掉了不少头发。初三了,再花心力去打理头发,可真是太耽误时间了。王小红便提议剪头,李烨茴没什么想法,顺从着去了理发店。于是,留了十五年的长发被齐肩切断。她看着理发师的手摸狗般胡虏着自己脑瓜顶上不真实的短发,心想,这可会把奶奶吓坏了。

和奶奶分别的两个月过去得飞快。李烨茴未来的人生会经历无数特殊的两个月。和男朋友分开两个月,为某个考试冲刺两个月,为人生第一次上台饿肚子两个月,未来的某一天,李烨茴将对两个月的时间刻度失去概念。但没有刘炎炎的两个月,因着是人生中第一个特殊的两个月,因此也刻骨铭心起来。偶尔对老人突如其来的想念,提醒着她时间的存在,也让她时不时地想起她和奶奶曾有过的关于死亡的对话。每次她气得奶奶翻白眼,只要奶奶一说自己感觉日子不多了,她便会服软,甚至过上几个小时、几天,她还要凑上去苦哈哈地恳求,“奶奶,你不能死啊。”
两个月间发生的一件大事,暂时将她从对思念中走神了。她因着住了宿,便有了更多自由,再加上身边可都是很有感染力的姑娘,她便多了些女孩子气的爱好。女孩们常常结伴去操场看星星,其实是在看那里打球的男孩。近来,学校要举办运动会了,田径队的男孩也被赶到操场,披着星幕奔跑。其中除了那几个女孩公认的大众情人,一个熟悉的身影让李烨茴止步了。
那是王思能,正吼叫着做俯卧撑。他小臂胀得像枯木,青筋遍布。操场探照白光十分耀眼,亮得人像是在接受什么审判。汗水似一缕山泉,顺着肌肉线条流下来,汇成一滩小水洼,在强大的照明灯下亮得像面镜子。
王思能正在争取来的轨迹上拼着,谁都拦不住。可他的拼搏也确实太苦了,那一个接一个的起落,鼓风扇似起伏的胸膛,还有那张痛苦的脸,好像拧抹布,一滴滴地渗水……
李烨茴在观众席上默默看着,惊异于王思能的强大,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只会玩闹的混混。她很为他骄傲。
其他女孩知道李烨茴和王思能是同班,便争着问这操场新星的信息。李烨茴不舍得分享王思能的任何事,只是藏不住得意地透露了自己和他是小学同窗的事实。女孩子尖叫连连,引来操场其他人的注目。
王思能也抬了头。他们之间隔了一个足球场,但李烨茴还是瞬间读懂了对方的眼神--痛苦、绝望、迷茫。一定是被艰苦的训练折磨坏了。
朋友,坚持住啊。李叶茴这样想着,打算忽视四周八卦的目光,给老朋友一个鼓励的微笑,可她一颗牙还没露出来,一只大脚便撞击到王思能腰部,让他从苦苦撑起来的高度重重落地--那是体育老师,邢老师。
邢星训了王思能两句,谁都没听见。女孩们唏嘘着体育生的不易,而李烨茴感觉心有点疼,那是多么用力的一脚,腿上的肌肉都要把皮肤撑破了。王思能一定疼坏了,颤抖得更厉害了。这是一条多么艰难的路啊,王思能可真勇敢。
李烨茴回宿舍后,心中莫名激动。她像打了鸡血,因为看到王思能挥汗如雨的一瞬间,她小学时对这男孩的百般爱慕就都回来了。她本就处于一个容易爱上别人的年龄,也确确实实地崇拜了不少只有一面之交的男孩。但王思能不一样。她知道王思能很多不完美,而她最喜欢琢磨这些不完美。她把王思能的不完美当作和世界缺陷的反抗。她希望王思能赢。他赢了,她在某个层面来说,也赢了。
李烨茴把心中的感情写成了给家书的信。信中她没有承认自己对王思能的喜爱,只是一个劲地夸赞自己被怎样地鼓舞了,而自己将来又将怎样努力成为一个能和王思能相提并论的王者。
家书回信得很慢。从运动会选拔、队阵排练,一直到运动会举办,李烨茴没收到只言片语。唯独运动会第二天,她收到回信。
家书这次犯了大忌,他先是轻视了李烨茴的真情吐露,一味地谈个人看法,二是推翻了李烨茴的真实想法,大骂王思能是个懦夫:训练是王思能的本分,可他还挨了一脚。他把挨的那脚的委屈咽下去,你就当他是个英雄了?那是懦弱。他以前不是个混混?他以前可不会任别人打,因为他不求人家办事。现在因着这体育生的名额吃人家一脚,那就是见人下菜碟,势利眼!
放在以往,李烨茴要骂回去了。可毕竟是来信两年的朋友,说出去也算半个灵魂伴侣。李烨茴也好奇,这家书是吃了什么药弹,怎么和王思能如此过不去。
或许吧,李叶茴忍不住想,家书是吃醋了,自己岂不是要面临从两个男孩间二选一吗?
这个年纪,永远不嫌事大。李叶茴终于决定找找看,这个家书究竟是谁。
李烨茴将班上所有男孩名都列下来--不排除对方是女孩假扮的可能,但她承受不了和一个女孩沟通两年的失落。李烨茴划掉那些语文常年不及格、写作文永远凑不够字数的,又根据以往来信划掉不爱运动、不爱音乐、说话结巴、身高低于一米七等一系列男孩。最后还剩八个个,她又把平时总和自己过不去的两个小心眼男孩划掉、同时讨好校花的两个人划掉,最后还剩六个。她再划掉一个戴着啤酒平底厚眼镜的无趣男孩,最后划掉王思能,名单上就还剩下四个。
这四个男孩,成绩、性格、容貌尚可,都没有大毛病,均有点小魅力。她很开心。
接下来的日子,李烨茴除了学习,就是乱想。她努力观察那男孩,对他们的态度热忱起来。好像这四个人都是她的家书。晚上去操场遛弯时,她也忘了在角落继续受苦受难的王思能,小心翼翼地轮流观察着那四个男孩。他们的运球运球如流水般灵活,扣篮的力道能让篮球架子嗡嗡地响上半天。
有几次,她又瞟到王思能趴在地上喘气,身边站着一脸怒容的邢星。她依旧崇拜,只是感情被寻找家书的计划冲淡了。她悄悄笑话自己多情,可钟情才是另类。宿舍的女孩们总也是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要决心吊死在一棵树上,那就是早恋,如果变着人爱,那才是青春。男孩们的花言巧语带来的心灵折磨,她们算受够了。如今,她们也给自己的关注上了润滑剂,不给别人让自己揪心的权利,可就算是从单相思的人性折磨中修炼出来了。
可一切并不顺利。
可这四位男孩让她伤心坏了。她长久地凝视他们,试图看出蛛丝马迹,可他们谁也不肯多看她一眼,哪怕目光对上了,对方也像看穿空气般,瞳孔都不缩一下。不出个把月,李叶茴放弃了,心中的关注又给了高二的一位新转校学长。这学长一入校便上了女生宿舍的头条。两周后,尖子班的一个书呆子因为月考时被少算了两分,和教导主任杠起来,从不敢大声讲话的他含羞带辱地剃了光头,竟出人意料地很好看,于是李叶茴的舍友和她又开始留意起这个新秀男孩。
相反,曾最爱在漂亮姑娘屁股后面说讨厌话的王思能消停了,天天不是在烈日下奔跑,就是在体育室罚站。李叶茴有几次发短信祝他一切如此顺利,可一个回复没收着。想必是得了意,又把好朋友忘了。
左熬右熬的,奶奶要回来了。李叶茴一整天都无法集中,满脑子都是回家后和奶奶相处的画面。她给宿管阿姨请了假,决心要回家住上个三天三夜。因为讨厌的李书耳,她都小半年没睡属于她和奶奶的床了。
那晚,晚自习老师发烧,便安排了个一看就只爱学习、不管闲事的同学帮忙。李叶茴实在按耐不住,便收拾好书包,晚自习中场休息时,悄悄溜了出去。和那看班的男孩撞了个照面,对方还提醒她书包拉链没合。她溜达到操场角落,那里隔着铁栅栏通着校外小区的自行车棚,看车棚的一对夫妻便通过铁栅和学生们做起了零食交易。李叶茴的大部分零花钱全投在这上面了。
买了一款最近流行的三无零食,李叶茴激动得扯开就吃。现在,只要顺着月光向西走,就回家了。她蹦蹦跳跳的,月光和周遭几扇漏光的窗把她不安分的影子拉成了巨人,她便借着光玩起了影子游戏。可逐渐的,她的影子旁出现了其它张牙舞爪的怪影。李叶茴顺着光来的方向望回去,因所见忘记了跳跃的步伐,逐渐无心动弹了。
一个魁梧的身形挥舞着棍子,一下下地砸到窗边的衣帽架上。可定睛一看,那挨打的是个护头的人!有人在用棍子打人!
李叶茴把食物收好,毅然决然地回了教学楼。她小跑着上了三层,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泄光的办公室,屏住呼吸、用手指扒开门上的小帘。那拿棍子的正大吼,“你这样我就给你取消资格,你就等着退学吧!”
这是邢星的声音。李叶茴心里一抖。她看不清颤抖窗帘后藏着的人,但她凭直觉就猜出来了。李叶茴浑身颤栗,不懂该如何行动。她从没如此直接地接触人性之恶……她也曾被母亲拳脚相加,她的父亲也心术不正。。可是眼前高举棍棒的,是老师。那一刹那,她便懂了,,世上没有圣人,谁都可能是坏人。
李叶茴没勇气冲进去,也没别的办法减轻忘。她懊恼自己天天胡思乱想,没能早点看到好友吃的苦。她掏出手机开始录像,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不然两只手要一起抖动。透过镜头,她看到屏幕里的暴徒再次高举棍棒,一下、又一下地砸向那身着校服的人形,“你要是再偷懒,再在外面抱怨我,我就绝对给你退队!不学习想走捷径,你就是这个下场。”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5,294评论 6 49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780评论 3 39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1,001评论 0 351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593评论 1 289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687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679评论 1 29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667评论 3 41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426评论 0 270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872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180评论 2 33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346评论 1 345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019评论 5 34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658评论 3 32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268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495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275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207评论 2 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