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辞职后从广州回来,一路坐着火车、大巴,由喧嚣繁华驶进寂静无声,回到家乡的这个村子。
它和全国其他数千万个座落在山区里的小村一样,只有春节的时候才能看到走家窜户的人们。我回来的时候,正临近中秋时节,村里人烟仍旧稀少,看不到一点团圆的迹象。
青壮年们都像受了风吹的蒲公英,奔着活苦钱多的地方,散落到外省务工去了。
我就这么见到了久未见的弟弟,还有一直陪着弟弟的爸爸。
之前在车上,我还一直在思忖,见面的时候可要说些什么比较好,怎么表现才能很自然很随意。车到了家门口,思忖的东西全然忘记光了,爸爸过来接过了我手里提的各种水果,还有腊印着“月饼”二字的油腻包装的两筒芝麻饼。
弟弟正坐在大门口,和去年那时的他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也没说话。
“来,这是刚买的桂圆和红提子,新鲜的,你拿去吃”我说,我尽量把动作放得非常自然。
“放那吧”弟弟回答。
“好”我轻描淡写地回应着,内心却全是很小心。
爸爸这时吩咐弟弟把东西都放到冰箱里去,因为天气还是很热,时鲜的水果容易坏掉。弟弟没说话,却站起身来把东西提到楼上去了。
中午三人一起围着桌子吃饭,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吃着,只听得见筷子扒拉着碗的声音。我吃饭很慢,边吃边思考着妈妈在我回村子前告诉我的那些事,关于弟弟的事。弟弟已经吃完了,我本想问一句这么快啊,但还是咽下了。
这时,爸爸突然毫无预兆地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一盒药,拇指指甲在上面一按一抠,一粒白色的药丸跳在掌心上,递给弟弟,拿药、抠药、给药、放回药这一整套动作爸爸配合得天衣无缝,我用眼神余角瞄到爸爸这迅速的动作。我心里暗想,为什么要速度如此之快?
弟弟接过药,他一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钟,我心里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抬头,不要回应弟弟的眼神,认真吃饭就好。所以我依旧吃着饭,悠然地夹着菜,慢慢嚼着,装作全然没看到爸爸给药的这件事的发生。弟弟看到我完全没看见他接了药,便起身倒水把药喝了。喝完后,他便搬了把椅子坐在大门口,像我回来刚下车见到他那样,然后他开始掏出一包烟,点上一根,幽幽地抽着。
我吃完饭洗了碗,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没什么事干,手机也没有流量,这个青山绿水的村里,没有网络,没有华灯,没有到处嬉闹的少年。只有树上一直“知了,知了”叫个不停的秋蝉,还有卯足了劲和稻谷一起往上长的野间稗子,载着树运着沙的货车在坑洼的泥路上呼呼而过,尘土飞滚。于是我也搬了把椅子到大门口,与弟弟一左一右靠门而坐,我也呆呆望着天空,看门前马路上过往车辆,吸着卷起来的灰尘。中间,我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爸爸这时从房内提了一个空塑料袋子出来,对弟弟说,去,到河对岸你爷爷菜园里摘几个橘子来尝尝,不知道熟了没有!
弟弟便起身接过袋子,一个人独自去了。
他一个人去,不要紧么?我问爸爸。
不要紧,他还常一个人去河里游泳呢,放心吧,他现在吃了药,没事儿!爸爸坐在弟弟那把椅子上抽着烟,回答着我。
于是,我还是呆呆望着天空,直到弟弟提了一袋子碧绿碧绿的橘子回来。
晚饭后爸爸照旧那一整套迅速的给药动作,我依旧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弟弟很听话地吃了药。晚上时间才不过七点钟左右,弟弟自己烧了热水,洗了头洗了澡,便径自地上床睡了。我想起以前他是典型的夜猫子,通宵是常有的事,总是黑白颠倒,晚上常不知道去了何处,又总是半夜两三点回家,白天一整天都是在睡着。所以,他如此自觉、规律地作息,我相当地惊讶。
七点多以后,村子已经黑了,整个村子都笼罩在沉默的夜色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全村三三两两的灯光,在黑夜里显得那么势单力薄。我在广州常是晚上十一点了还在公交车上晃着,现在我也只好洗了回到自己的房间,百无聊赖地躺下,听着MP3熬过一点点时间,照旧在失眠中度过一夜。
第二天早上,弟弟在我的房门外敲着门,叫着“姐!起床!”,我一夜未睡,困意十足,看手表居然是早上六点钟。我整个大学,以及上班一年的时间里,都从未能够在早上七点钟之前起床过。可是,弟弟的每一句话现在好像都有了分量,我不敢怠慢地起床下楼,吃完早餐,我又和弟弟两个人分坐大门口两边。
时间真漫长啊,我心里想着。我能感觉到,时间在一秒、一秒慢慢地走着,我想起妈妈对我说,弟弟常说“人的一生太漫长了,太长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从早上六点起床,吃完饭便望着天空,一直坐到晚上。我感觉自己在外地工作的疲惫的心,在这种漫长的时间里似乎变得更老了,我更接近八十岁了一样。有时,我坐不下去了,便在楼上阳台看风景,沉默的山,沉默的水,沉默的树,沉默的飞虫。
弟弟有时会上楼看书,我偷偷瞄了下,是我上高中和大学时的语文读本,他看的是文言文部分。弟弟他初中便没怎么顺利地读下去了,这时居然看得进古文,我又感觉到惊讶了。想起他从小喜欢写小说,各种奇想总是出人意料,却往往耐力不够,半途而废了,他的文笔比我是好得多的。
我希望弟弟和我说些什么,就像去年他那时时常打电话说,觉得有人跟踪他,有人要害他,有人要找他报仇那样。我希望了解他的内心。可是现在,谁也走不进他的内心了。
我感觉到虚无和无聊的苦闷了。那不是绝望,而是苦闷,一种在当下的时空里,想摆脱却又明知无法摆脱,只好无力地原地呆着的苦闷,铁房子一样的苦闷。
于是,我在大门口坐着、阳台上站着、沙发上躺着、床上滚着,看天空,看云,看山,看河,看树,看马路,看车子……我从一间房,换了另一家房,承受着这种沉默的苦闷。
以前,汽车司机每次在我家门口停车等人,总会下来开开我的玩笑,问问我的学习、工作情况。这次,我明显感觉到他和村里其他人一样,故意避开着,这是一种很微妙很细小的变动,可我却能感觉到。我知道,是了,村里估计早已经瞎传开了。三人成虎的威力不容忽视,更何况在闭塞的乡村里,精神或者心理上的疾病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不可理解的东西。传着传着,估计大家统一为这些本应该受到照顾和理解的患者们都冠了“疯子”的头衔。
同时,我心里也深深自责和愧疚了。如果我也有一些心理学方面的常识,或者大学时涉猎稍微广泛一点,当初弟弟天天打电话找我倾诉他的恐惧的时候,我就应该对弟弟的病情还能提早预防,能提早就医看心理医师,不至于一拖再拖,对他的误会一深再深。现在,后悔已无益,只能暗自祈祷一切可以好起来。
我的同村的小学好友y来我家看我,她来之前我已经预料到她在家里估计已经听她爷爷说了弟弟的事。她来的时候,她一直问我弟弟的事,我把Y一直看作很好的朋友,她又是医院的护士,我想她至少应该是懂得一些的。其实我并不想说太多,我知道我说了,只会又多了更多的传言,她还是问着“你弟到底怎么了”,丝毫没看出来我不太愿意说的意思。
我示意Y小声,不要让弟弟听见,这样问会让他受伤。而且不是我不愿意讲,我倒觉得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理疾病或者精神疾病,和感冒、心脏病是同样的性质,只是前者没有生理表现而已。就像,我说我抑郁症很严重了,但没有人会觉得那是病,以为那只是“心情不好,想开了就行了”一样。
后来在父母的谈话中,陆陆续续听到有关弟弟发作时的情形的描述,在父母半遮半掩当中听出他们身上都有被弟弟打的伤口。也了解到,弟弟是被县城里的流氓痞子当众在大街中毒打,头被踩至地又被路过的男同学女同学看见,而受了极大的刺激等原因所致。
中秋节来了,妈妈把在县里的理发店关了,回到村子里。我们一家四口围着桌子共进晚餐,我们一家有多少年没有聚一起吃饭了?这一次能相聚起来,既有我突然辞职能回家的因素,也有弟弟生病爸爸也不得不陪着在身边的因素。
于是,在这样没有团圆的氛围下,我们一家四口竟意外地团圆了,我心里升起来了一种感动的,微微心酸的,想掉泪的东西。
我打算着,我得重新回到广州找工作。我至少要自己照顾自己,养活自己。这样打算着,中秋过完,我便又提了包准备上车离开村子了。
走之前,我和弟弟告别。
姐,你要走了?弟弟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侧低着头问我。
嗯,是啊。我站在门口回答。心里很想说点什么,可觉得太过煽情,并不适合当时的环境,便只好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我家房子。
我离开村子的时候,坐在陈旧的破了皮,一路喘着气的车子里,挑了我最喜欢的靠窗的位置.
透过窗子看到稀稀疏疏的房前偶尔坐着一两个晒着太阳的老太太,褶皱陈旧的面容,佝偻的身子,抱着腿打着盹儿,只有满头银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也会看到突然房子里跑出来几个学龄前儿童,不知愁地在风里奔跑,玩耍,声音格外地高亮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