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一念之间
我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坐着周老师,还有一个比我年纪稍大一点的女生。她装扮时髦,看上去很有灵性,一双乌黑的眼睛几乎会说话。有女生在场,我没有过分表现出对周老师的不恭,倒不是穷成这样还能想到绅士风度,只是因为讨好异性是每个少年的本能吧,于是,我勉强问候一声:“周老师,过年好!”并向这位女生微笑着点头,算作是问候。
他喜笑颜开的说道:“好,好!小亮也过年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周扬,比你年长,也算是姐姐了。”
他的语气让我有些不舒服,像是我与他有多亲密。不过我的注意力还在这个女孩身上,没有表示过度的不满。她梳着带翘边儿的头发,椭圆的脸蛋儿,皮肤看上去很好,大概因为来自南方的缘故。当我听说他是周老师的女儿,才将目光放回到周老师脸上,比对他们的相像之处。
“你好,曹小亮是吧?经常听我爸爸说起你。”她一开口带着南方的腔调。
“说起我?”我疑惑的问道。又将目光回到她身上,在她的鼻子和嘴上找到了周老师的影子。她身上那件翠绿的大衣很惹眼,从肩膀几乎垂到脚面上,下面很宽,像一件斗篷。
她笑了一下,没再说话。母亲对我说:“周老师的孩子今年回来陪他过年,人家已经是大学生了,你要是能考个大学,妈就放心了。”
我嘟哝一下嘴,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那个实力,我甚至都不能陪着灵子考进重点高中,大学,显得太遥远。然后,我们相互又客套几句,缓解了尴尬的气氛,他们家长理短的聊起来,我多是在听,或者在猜想。
过了一会儿,周扬突然说:“曹小亮,我有些话和你讲,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好吗?”
我有些惊讶,想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可谈,生硬地回答:“外面很冷的。”言外之意,有话就在这说呗?我回头看向周老师,他却摆摆手说:“去吧,去吧,你们可能容易交流一些。”
然后,周扬推开门,站在门外等我,我挠挠脑袋,一起和她出了门。我们穿过院落,走出铁栅,我回头看到纵横交错的窗棂,像一张网。
“虽然只离开三四年,对北方的冬天还是有点不能适应呢,在我爸爸家还好啦,好像你们家里也不是太热。”还是她先开了口。
我并未听出其中意味,感觉自己有超能力似的,足够应对这寒冷的冬天。对她说:“我们习惯了,烧煤是限量的,买的煤不是很多,不过这样,我们进出反倒不容易生病。”
“你们母子挺不易哟,一位女子坚强的撑起一个家,你母亲的确了不起!”我“嗯”了一声,挺有自豪感,像是那功劳来自于我。
“曹小亮。”我跟着“嗯”了一问:“你对父母再婚的事情怎么看?”
“再婚?我没想过。”我隐隐感到不安,觉得她不会是站在我立场的维护者,更可能是一个说客,滋生了戒意。
果然,她又说:“我这次回来,是想帮忙解决一下我爸的事情,我听他说,他和你母亲挺谈得来,不过你好像不同意。”她蛮大方的说起了我不愿提起的话题,我不能相信一个女儿怎么会提及此事。
我不知怎么去应对,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从过年的头一天开始,总有人在提起这件事情,让人躲也躲不掉。我尽可能的避开这个话题,凭着直觉问她:“你妈妈还好吗?”话一出口,便暗自庆幸自己的高明。
她似乎早有预料,至少是多次回答过这个问题,对我说:“我妈妈很好呀,我的继父对她那才叫宠爱呢。过年他俩又去泰国玩儿了,他们上大学就是情侣,毕业后我姥爷强制让她回到了北方,遇到了我爸爸,到底,还是南方令她快乐些。”
“这是你父母离异的原因么?”
“我还不能确定的,不过有这一项原因,别的可想而知。每一个孩子,都想和亲身父母在一起,可惜有时候,这些是不能由我们决定的。”她似乎也有一些遗憾,继续说道:“刚一开始,我也很不理解,甚至妒恨,后来看到我妈妈现在的生活状态,和她以前总是闷闷不乐相比起来,我觉得,她的选择是对的。”
这怎么可能会是对的!我不能赞同她的观点,问道:“他们出去玩儿,怎么不带上你?”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继父阴影。
她对我笑了一下:“是我自己不愿意去呀?他们那股亲密劲儿哟,我才不要做电灯泡。我想回来看看爸爸过得怎么样。”
“你继父对你还好吗?”
“很好的,无微不至,像对待自己的孩子。在教育培养方面,甚至超过我爸爸。他个人能力很强的,不过属于那种在陌生人堆里混得再好,都不觉得成功,总要在熟人面前显摆一下子才觉得成功的那种人。”她的言语有些好笑,可看得出,她不像是在撒谎。
我有些沮丧,似乎继父不应该对她好,说道:“我有个同学,继父总是背着母亲欺侮她,简直是个恶魔。”
“这个世界上当然有人渣,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没能获得父母的爱心,但不能因此就认为,每个人都是人渣。”
“可我们这里的臭李,小时候受尽了宠惯,长大却坏得流油。”我觉得她的观点,并不客观。
“当然还有一条,一个人的人性也取决于他掌握的知识,看到过的世界不同,看待问题的眼光和角度就不同了。”然后,她看了我一眼,问道:“你觉得我爸爸做人很差么?”
我本来想回避她的目光,可是,我总不能在一个女生面前显得如此软弱,所以,我尽量让自己的眼神坚定一些,对视着她说:“我只是不想有一个继父。”同时眼中涌起像是被人侵犯主权的敌意。
“你果然很固执,你们北方人都是这样。”她挪开了视线。
“还你们北方人,你不也是生在北方?”我鄙逆的问了一句。
她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听我爸爸说,他和你妈妈还挺要好,不过,因为你反对此事,所以,你妈妈也不愿意了。你觉得这样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我能照顾得了我妈。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也给当爹的说起媒了?”
“我只是了解一下你的看法,我爸爸孤零零一个人,我有些不放心。其实父母的事情,我们都不宜横加插手的。就像我们,有时候并不希望父母过多的过问自己的事情。”
我没有说话,暗自猜想,难道成年人之间的情感,能比得了我对灵子的喜欢?母亲才不是那样的人,昨天晚上她还遗憾父亲不能与我们共度佳节。这时,周扬又开了口:“曹小亮,你知道吗?当孩子的,大多都希望自己的父母过得好,其实有时候,他们过得一点也不好。他们只能依赖与条件更差的父母比较,在知足中安慰自己。生命的意义不是迁就别人,而是让自己过得更好才对。”
我想她读过很多书,有自己的思想,我的理由总是没有她充分,我问道:“你是说,我妈是在迁就我,可是我对她很好呀?”
“我相信你是一个正直的孩子,当你有机会善待一个人,无论是父母,兄弟姐妹,或者是一个朋友,你会发自内心去善待。只不过,你会想,一切都来得及,再过一段时间也可以。你只是害怕改变。”
她的最后一句话戳中了我,我的确害怕改变,自从变得没有父亲,我们的生活一团糟,可是哪个人都不能变成我的亲生父亲,而生命的给予,足以超过一切感谢,这才要命。身边有继父的胡小婧,还有当上继母灵子的妈妈,都让人不寒而栗,我怎么会期待改变?我有些为难的说道:“我不是害怕改变,我只是……”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抢了过去:“那就好了呀,刚好你愿意改变,刚好对方需要,那还等什么呢?”
“我们说点别得事情吧,这件事情,我需要好好想想。”我差开了话题,虽然她的话有些道理,可是我觉得未必就有必要听,道理那么多呢,我还是愿意保持现在的这样子,和周老师生活在一起?想想就觉得别扭,更别说来自别人的嘲讽。
之后,我问了她南方的风土人情,也打听了南方男女生间交往的现状,和我设想的都不一样,感觉那是一个遥远的世界,并不关己的世界。不过,交谈的语气慢慢缓和下来。她又对我说起学习的必要性,说现在的学习,就是在拼智商,到了高中,有些课程已经难到以后毫无用处,可是中国人多,教育资源太少,只能通过拼比智商让一些学生优先享受高等教育。如果智商不够没办法,可是智商够却不努力那才是浪费。她还说,上了大学,能改变一个人的见识。
见识我并觉得是需要的,可我需要灵子,何况我是讨厌浪费的,也觉得自己的脑袋应该够用。如今看来,所有人都希望我用功学习,包括灵子,我却仍在荒废学业,那应该是我自己不对了。这种以多胜少的观念延伸到母亲和周老师的关系上,我还是隐隐不肯甘心。我们就这么聊了一路,建立了一些好感,也是我在青春期为数不多的沟通。她的观念对我有影响,不过这是短期的,做一件事情并不会马上想起这些话,只是在日后的反省中起到了作用。
春节前后,是立春的时节,可是并没有看到风往北吹。只见发电厂的大烟筒冒着像云朵一样的白烟,它们借着风势摆成孔雀的姿态向东南飞去,寒流仍在入侵。我一直没有见到灵子,还在浑浑噩噩度日,忙得时候没空看书,闲下来又以过节为由贪玩儿。
正月十五这天从古至今都是一场盛会,古时人们以观灯赏月为由,抓住人多的机会在花楼上抛绣球,也有的却因打擂台闯下灾祸。乡镇的元宵节没有那么大的规模。只是办秧歌、点九曲灯,九曲是个类似于迷宫的方阵,大概因行程多弯儿命名。成片的竹竿用麻绳连结,以绳为壁划定路线,每个竹竿上插着木托,木托周围用彩纸糊成灯罩,灯罩里用挖空的土豆做灯盏,棉花搓成灯芯,再以麻油作为燃料,天刚擦黑,就有专人点亮里面的小灯,花花绿绿的很有过节的气氛。
方阵正中央的柱子上,高高顶起一盏大红灯笼,被称之为老杆,远近的乡邻慕名而来。在凛冽的寒风中,从入口排到出口连成一条曲折的长龙,足有上千人之多。秧歌队走在最前,随着锣鼓点儿唱着游九曲的灯谜小调:一盏灯是什么灯…两盏灯是牛眼睛…三盏灯是什么…四盏灯是西瓜灯……一问一答曲调悠扬,人们随着锣鼓的节奏,慢慢地走过来折回去,大约全程要半个小时。
传说,抱老杆有驱病除凶的神效。尤其有病症的人,走上前会满怀抱住,不顾别人轻松浮泛的催促,抵御病症的决心由此而生。方阵连为四个区,共有四次接触老杆的机会,年少轻狂的少年们是不当回事的,已向命运低头的中年人群,颇希望新的一年有个好兆头,每人都要上去摸一把,有的为保平安,有的图求身孕,各怀心思。人们把希望寄托在这根挂着红灯笼的柱子上,就像过年吃饺子吃到钢镚儿一样预兆吉祥。
我随从曲折的长队,稍有兴致的和相识的人点头问候,过年能让大多人的脾气变得出奇好,大约是平时生活窘迫的缘故。我瞅来瞅去,终于见到了灵子,她穿着漂亮的新衣,和父母走在一起,我把手臂夹在腰间向她招手,她一如往常笑成一朵花儿的样子。
又走了上百步,我看到了小敏,他和胡小婧一前一后,我深感意外的叫了一声,因为还没有开学,她俩并不该出现。小敏很热情的拉起胡小婧,低头钻过一米高拦着人的麻绳,跑到我身边来。有些成年人喊道:“嘿嘿,别钻狗道,大过年的不吉利。”小敏哈哈地笑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和我站到了一起。
你可以不相信命运这东西,可是我相信,所有的改变都在一念之间。我们兴致冲冲谈论着无聊的假期,还没拐几个弯儿,就碰到了臭李。他和那两个混混一起,也是有说有笑的。当他们看到了我和小敏,臭李向我们高高地举起了中指,在只有一条麻绳之隔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