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夏夜,吃过晚饭,胡乱看了会儿电视,便悄悄走出了家门。
街上行人不多,小区前面的小广场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坐着乘凉。
我漫无目的的走着。在白石路和西炮台路交叉处的路旁,有母女二人正在烧纸钱。她们蹲在火堆旁,把手中的黄表纸一张一张的搁在火苗上,火苗便一窜一窜的,映出了两张虔诚肃穆的脸。
我恍然大悟,明天是中元节了呀。
在我的栖霞老家,是不过中元节的,倒是农历十月初一的寒衣节十分的重要。其时正是下苹果时候,但再怎么忙,长辈也要领着子孙翻山越岭去给先人上坟。坟堆上要压满纸,谓穿寒衣,然后还要上香、烧纸、放炮、叩头。年复一年,岁岁如此。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离开我快二十年了。
1995年7月,我考取了上海师范大学。金榜题名,这对别人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可对我,有的却是灰暗苦涩的记忆。8000多元的学杂费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虽然高考完之后我便跟着父亲去了建筑工地做小工,但每天15元的工钱,相较于8000多元的巨款,无疑是杯水车薪。我也曾想放弃学业下来打工,减轻父亲的负担,但我知道,父亲是绝不会答应的。对他而言,我是他的骄傲,是他的希望,他盼望这一天已好久了,虽然巨额的学费让他愁眉苦脸寝食难安,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是十分高兴的。
不怕,挨家借吧,父亲故作轻松地说。
那之后的日子,父亲和我走亲戚访朋友,吃尽了白眼受尽了冷脸尝尽了人情的冷暖,学费也终于三十五十的凑齐了。父亲的体重却跌到了不足一百斤。
不堪回首。
开学那天,到了火车站,父亲突然要送我到上海。我极力劝阻,说坐火车太遭罪,吃不好睡不好;况且我已经长大了,路上不会有事,让他放心。但父亲很倔,执意要去。他买来车票拎着我的两个大包挤上了火车。
车厢里塞满了人,甚至连行李架上和座位底下都有。闷热的空气混合着各种汗臭味,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和父亲相对坐着,中间隔着那张又短又窄的桌子。
饿不,父亲问。
我摇摇头。
那就睡一会儿吧,早着呢,父亲说。
我顺从地趴在了桌之上。
那段时间,身心的确是十分疲惫困乏,但紧绷的神经却怎么也松弛不下来,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一些不堪回忆的片段。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抬起头来,看见对面的父亲交叉着双手抱着胳膊,瘦小的身子缩在高大的座椅里,两眼呆滞的望着窗外,窗外一片漆黑。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火车“咣当咣当”慢吞吞地跑着。2000多里的路途,26个小时的车程,我和父亲就一直这么沉默着,很少说话,连家里带的烙饼也没有吃。他只是偶尔去洗手间抽口旱烟,然后又带着一连串的咳嗽回到座位。
到了上海西站,下了车,找到了学校接站的老师,父亲便要回去。我说来一趟不容易,让他跟我去看看大学什么样。他不去,说家里忙,要我照了照片寄给他。我要拿几个零钱给他车上买吃的,他挥了挥手里的包裹说,里面的烙饼还没吃呢。然后就转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唉,天气那么热,谁知道烙饼还能不能吃。
1997年7月,我大学毕业回到了家乡的小镇任教。本想生活就此可以改善,但工资低的可怜,几个月都发布下来,再加上工作中的种种不如意,我内心的苦闷和浮躁可想而知。
父亲宽慰我,说,最困难的日子都熬了过来,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让我安心教学,不要误人子弟等等。
我听从了。
两年后,工作越干越顺,工资也能及时领到,生活终于有了盼头,可父亲却因为意外永远地离开了我,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这是八年里,这是青少年时期,我失去的第二个至亲的人。
我成了孤儿。
心痛。
父亲没享过一天福,他离幸福曾经是那么近。
烧纸钱的母女俩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只剩下一堆灰烬,未燃尽的火星忽明忽暗的,还冒着缕缕青烟,仿佛寄托着无尽的哀思。
去年的寒衣节和今年的清明节,我都因故没能回去,今年的寒衣节我一定回去,给父母的坟培培土、压几刀纸、烧柱香,然后就跪在那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