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收了之后,母亲种了一块谷子,距离父亲的墓地不远,苗长出来以后,就成了她的心病。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的麻雀、喜鹊、乌鸦全回来了,尤其是叽叽喳喳不怕人的麻雀!母亲老了,走路时腰部以上的那一部分和地面平行,整个身体像是谁拦腰折断,遇到有人和她搭话,她要用一只手扶着臀部像是公鸡打鸣做准备那样,脖子往前伸展一下然后微微伸直身体,然后再跟人说话!她每天要拖着这样的身体来往于谷子地和家里,弟弟埋怨不断,每次打电话都抱怨,来回几次之后,我有些烦躁,已经有两个孩子让我手忙脚乱,那有精力和耐心用哄孩子的方式哄一个大人!
“妈,你那块谷子值多少钱?我给你!”我拿起电话就直奔主题,“你要摔断了胳膊摔断了腿,我们可怎么办呢?”
“……”母亲和我一样,说话声音大脾气又不好,要是之前我这样说话,她不给我几个大嘴巴子才怪!可是,现在母亲老了我却到了盛年,最为重要的是我远在他乡,每年回家屈指可数,每次都是蜻蜓点水!母亲对于我还是母亲,我对于母亲已然成了亲戚!我虚晃着他乡的颠簸,努力装出探春省亲时的繁荣盛世,总是打开车门简单问候之后就搬出那些临时贩卖来的、自以为可以表达爱和孝心的东西!后来我细细品味我每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都羞愧难当,我一定是一副蝼蚁得志的丑态。
记不得我接下来说了什么,母亲在后面忽然说了一句“我种点谷子,丫丫坐月子喝米汤!”丫丫是姐姐的女儿,小时候在母亲身边长大,母亲对她也自然有着母亲一般的爱和关心!很多想说的话忽然凝固在半空里,不知道怎么结束!母亲紧接着又说:“我还要去龙龙家浇花,就挂了啊!”我有些,几乎是气急败坏的感觉,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我是有绝对的权威性,母亲倘若反驳我就会有被挑衅的不爽!
我家在村口,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父亲去世之后弟弟把日子过的狼狈,和我父亲生前交好的二舅喝酒之后就结巴着指着弟弟数落:你住在村子里最好的地方,聚集着全村的灵气,看你如何如何……我家隔壁就是邻村,我不确定当时的乡村划分标准是什么,我所在的村子是有些诗意的寨子,如果不太明白中国版图和民族分布,一定会觉得我是那个少数民族的后裔!可是你听,隔壁村子叫西洼,明明一马平川却偏偏让人浮想联翩!住在西洼最东面的一家人姓闫,很小的时候我们搬离和祖父同住的小院和闫家做了邻居,确切地说我们住进新房子的时候闫家的新庄正在修建,还没有过门的新媳妇骑着自行车帮忙挖窑洞,她体型偏胖比未婚夫高一个头,推着手推车健步如飞满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那个时候我不到十岁,按照祖母的话讲,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猴女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人们的观念禁锢在当时的经济现状下,她这样的新媳妇自然是人人羡慕的,我站在屋顶(当时父亲修建新院子,门口的一间房门口砌了台阶,屋顶是平的,想着有朝一日有钱了在上面修一小楼!可惜直到父亲沧然离开都没有达成愿望!)故意喊着“哎,看新媳妇!”新媳妇我要叫婶子,可我这么一嗓子,远远看到她迅速低下了头!
第二年,他们就结婚了!结婚前几天我都和母亲过去帮忙,她亲自用尽全力给自己挖了一个窑洞做新房,窑洞顶上有一间随时能被大风刮走的青砖瓦房,房子里面光线不是很好,墙上泛着长长短短的麦草,炕头因为烟熏火燎黑的似炭一样,闫家爷爷坐在炕头扒拉着长长的烟斗,闫家奶奶踩着裹的像个粽子的小脚扭进来扭出去忙乎着!我和母亲负责捏果子,用和好的面做成各种形状放在油锅里炸,几个帮忙的婶子说我长大了也一定是和新婶子一样的好媳妇……可我心里想我才不那么傻呢,因为我参观过她的新房,其实是和她家的两头牛同居一屋,炕上砌高了一截分开两个天地,一边是新婚夫妻的爱情基地一边是两头牛的家,某种意义上来说,两头牛显得比人更尊贵,因为他们占据了窑洞最有利的位置,两个新人只不过是他们的守门人!可谁说不是呢?那个时期,那两头牛不但是一个家庭实力的象征更是主要的劳动力,他们的尊贵是时代给予他们的认可!炕上铺的很单薄,炫红的床单小了半截,裸露出银白色的席子,坐上去支的屁股生疼!“新房”隔壁就是厨房形成一个V字型,也都是她用铁锨一推车一推车挖出来的……结婚那天,我跟在后面看热闹,新郎刚把新娘抱上炕头,就看到站在距离炕头最近的那头牛肛门大开“扑通扑通”拉了一地的牛屎,热气在寒冬腊月迅速蔓延屋子里迅速蔓延着浓烈的牛粪味,新娘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红色纱巾缓缓飘动了一下很快恢复了正常!
一年之后,新婶子做了妈妈,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满月是在腊月,我也已经放了寒假,就翻墙过去凑热闹,手里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一个小外套做礼品!“新房”已经成了旧房,结婚时糊上去的报纸已经变了颜色!不知什么时候,又在对面挖出一个不太完整的窑洞养了两头猪,猪、牛、人浑然天成成了生活的主题,即使是滴水成冰的冬天也透着清晰的臭味,那个尚在襁褓的小胖子呼呼大睡,白白嫩嫩可爱极了!
他们一直都在抗争,没有几年,窑洞就被废弃,窑洞顶上的空地上修建了红瓦青砖的新房,小胖子满院子追着几头也已经住进新房子的小猪跑,小脚奶奶已经离世,那个说话大声力大无比的闫家爷爷慢慢苍老……后来我上初中去了镇上,有一天回家碰到几个乡镇干部捆绑犯人一样押解着婶子走在路上,看到我婶子大声说要带话给家里人,趁我不注意用力把我推向人群,自己不顾一切跑向路边的玉米地里,我从后面看她身体笨拙原来又有了身孕,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和她一起的是计划生育干部!从此,家里就只剩下闫家爷爷一个人,我也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依稀听到闫家爷爷生病孤苦伶仃,后来儿子一家五口衣锦还乡,儿子在大城市做生意发了财回家翻新了旧房子建起了村里独一无二的新式房子,闫家爷爷一直住在那间旧房子里,炕头旁边砌了简单的灶台堆满了柴火,成了村里的低保对象!可是听说直到他去世也没有什么具体实惠,死后第二年婶子从村子里带回一条毛毯,说是村里发给低保户的,可是闫家爷爷早已经无福享受了!
去年回家,看到和我家之间的低矮的土墙已经变成了两米多高的砖墙,母亲说大型机器轰鸣了好几天要在隔壁的空地上修建工厂,新房越来越讲究,镇上也买了楼房……每天下午,村口放着劲歌,业已成为老婶子的婶子打扮起来出去跳广场舞玩手机……她实在不知道怎样打发这无聊的时间,房子很大是空的,像是树上空空的鸟巢!前些日子,去了大城市陪伴老伴,母亲现在要绕一大圈去给她看着房子,两个人聊天的时候,常常说起她住在窑洞里的情形,说即使那时候穷的开水煮白面,却有人陪着说话!我也想起小时候,我趴在墙头向闫家爷爷要着吃烤洋芋的情形,邻里之间关系亲密相互帮助,你家一头牛我家一头牛搭起伙就是一家人!
又下了一场雨,走在雨里冷的发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说刚要收谷子,却又下雨了……然后又说村里谁又病了,没有几年那些叔辈们约好了似的去了另一个世界,村口热闹的棋盘在也凑不满阵势,黄昏里的热闹透出无可抵挡的寂寥,女人们跳着舞抵挡着随着夜色而来的空旷,男人们去了城里有些女人们也去了城里,给整个村里留下了一个符合时代的新名词:空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