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多年前,我在村子里念小学,同外婆住在一起。
青灰色水泥空心砖砌成的房子顶上就是年代久远的发黑的板瓦,有些瓦面长满了一层厚厚的青苔。整木横梁和无数木板搭建的天花板上面是简陋的阁楼,它低矮、昏暗,长年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我甚至无法用确切的语言描述出来。大概是潮湿的青苔,久积的灰尘,陈年腊肉的霉烂和别的不知名的味道夹杂着干稻谷混合散发出来的一种复杂的味道。起居室的窗外是坟。一个满是杂草,就快要和土地融为一体,看起来像个小土丘;一个立了碑,年年有人祭拜,干净整洁。
白日里不上学的时候,我要么赶着鸭子顺着门前弯弯绕绕的小河悠到山背后的观音庙脚下,等到天色擦黑再归家,要么不听劝阻解开狗脖子上的铁链,带着狗去田埂上捡鸭子遗落的蛋,然后又从小路拨开碍事的树木枝条爬到后山悬崖眺望远方。长了庄稼的田地,碧绿的河水,连接外部的黄土泥的大路,然后是崖壁下观音庙的褪色的尖顶。
我的外婆,一个信仰鬼神的地道的农村妇女,似乎想要将心爱的小外孙女也引入她的信仰之门——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很多个无聊的夜晚,外婆总会讲一些鬼怪传说,又或是某个熟人表亲所见所闻的灵异事件。穿着青衣从阁楼上落下摔死的浓妆艳抹的女人,路过无人地被熟悉的声音唤住又被未知力量钳制着推下山坡险些溺死的醉汉,某个在头七日深夜穿过木门飘到亲人床边的逝者......夜里的冷风似乎也穿过砖墙吹到了年幼的我身上,寒意突起,眼泪就要爬出眶时,外婆又会讲到观音庙,她说庙里高高在上的观音会庇护周围的信徒无病无灾。
外婆每个庙会都会早早起来准备。慢慢的热一大锅水擦洗身上的尘埃,慢慢的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然后牵着我慢慢的走向观音庙,在山脚下的路口买一把味道刺鼻的玫红色的香和好些黄土色的长方形的粗糙的纸钱,要我与她坐在石头上一张张揭开合在一起的纸钱,然后又牵着我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在上山的石阶上。在观音像前跪下时已经正午,阳光直直地照射下来落在人的身上。
青蓝色的烟气从香炉里缓缓飞出,萦绕着爬上观音的头脸,再往上就看不见了。外婆总是在我凝视观音面容的时候拉我跪下,跪在装满干稻草的不太干净的尿素口袋上,用枯瘦的手摁着我的后脖颈要我同她一起磕头。磕满三个我就急忙起身退到一边,看她苍白的发,紧闭的双眼,合十的枯手,看她跪在阴影里向观音许愿——愿我这一生健健康康,出人头地。然后看她拿出提前揭过的黄土色的纸钱点上,放到案几下面满是污垢的铁盆里燃烧殆尽。火光映得我脸通红,太阳光也在发烫,外婆却一滴汗也没落下。
这么多年,我早已离开那里,离开外婆,再没进过一个庙宇。我终于变成了一个不信鬼神又畏惧鬼神的人,而她也与世长辞。许是她想念我吧,在另一个世界记起了她朝拜过的地方,我又梦见了那个观音庙被笼罩在黄昏最昏暗的时刻。
无论梦里梦外,观音庙都在回去的必经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