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事

  我初入江湖时扬刀大会威名正盛,只是因为当时年少无名,所以没有资格亲眼见一场。虽如此却不觉得遗憾,父母受过霸刀山庄的恩情,那年他们原来的村子遭了灾,被一伙流寇抢砸烧杀,所幸遇到几位途径此地的霸刀侠士,据说他们个个武艺超群,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将匪头斩了,又给了不少银钱村人。我父母同那几个侠士一路去往河朔,在霸刀山庄附近的无极镇安家。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父亲是想方便我学习武艺。他年轻时曾经有过一段机缘,遇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段玉,自此便对风雨飘摇的江湖神往不已。我对此只能嗤之以鼻,当他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梦想的时候,娘得急症死了。按照大夫的说法是因为身体底子太差,又长期奔波才落成这样。

  事发突然,我心里空荡荡,还来不及哭,一口气郁在心里,父亲就将她匆匆葬了,又娶个后娘。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在那之后我变得十分容易掉眼泪。加入丐帮了,那些女孩儿也总是笑话我,不仅如此,他们还舍弃了我的本名,只叫"孟姜郎",说是民间话本里这位夫人哭倒了长城,我大概要比她更有作为。

  如果按照话本里,我这样的身世加入丐帮,接下来便是遇到位贵人指点,或是天赋异禀武艺突飞猛进,先是打击报复过欺压自己的人,而后又有美人倾心,一路誓死相随,最终在武林之巅春风得意。

  不过话本再怎么也是假的,这般好事断断不可能找上一个没有本事的穷小子,况且我在丐帮里也并没有受欺负,女孩子除了调笑几声,还是很愿意分点馒头给我。

  当初父亲续弦,他们很快又有了个孩子,但没有过分苛待我,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九岁那年撞见母亲和堂叔偷情之后,她为了叫我不要说出去,告诉我其实是堂叔的亲儿。到我决定离开家里,父亲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临走给了很多钱和橘子。

  这时北武林还很有生气,各门各派新秀辈出,完全不似多少年后朽木老枝的样子。但我决定走远一些,于是跟着商队往南去扬州。

  "扬州在哪里?" 他打断我的话,发出提问。

  "在南方。"我耐心地解释到,害怕他又问哪里是南方,幸好他没有再发声,而是把架上的蝎子翻了个面烤。一阵焦香扑来,我咽下口水。他似笑非笑的望向这里,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生动的表情,心里忽然又觉得空荡荡,眼睛发酸,静悄悄哭了。

  他大约也是第一次见到成年男性哭,沉默地皱眉,在我沙哑哽咽的"没事"中喝道:"再哭就被发现了。"然后又将烤蝎塞到我手中。 

  "谢谢。"我十分感动,他真是个好人,从我们在龙门遇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是种没有原因的信任,但他对我却不是有同样的亲近感。 不过在我跟了他几天之后,又用绷带和一些砂石做交换,终于我们成了朋友。能够坐在一块儿烤东西。

  "小兄弟,你可真难接近。"我对他抱怨道,有点忿忿不平。

  可能天生如此,即使我自小也没怎么被关注,家里人养我全当是养狗,不饿死就好,我还是整天很快活,头脑简单不思进取。这导致刚来扬州就被偷光了财物,但我没有难过多久,又想出卖艺赚钱的法子,表演变戏法。几天下来收入可观,自以为可以养活自己,没想到有天招妓把腿给摔了。从此就有点瘸,大约是观众们新鲜劲过了,生意也萧条起来。

  讲到这里时他颇为鄙夷,微微撇了嘴角。"你知道什么,温柔美人乡,断腿算什么,死也是愿意的。" 我敢肯定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的想法,不过见到他之后,就不是很确定了。据我观察,他遇见势孤或体弱的女人,打起来没有丝毫不舍,不管再漂亮眼睛都不眨。吓得我越跟越远,不小心进了狂沙才反应过来,连忙拉近距离,也就是那时候被发现的,所幸他并没有像打那些女人那样过来打我,只淡淡一眼,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去。

  想到这里,我就问他为什么不打我。

  "你不是威胁。"

  我有些生气,这算不上好话,即使是真的,有时候太过坦诚也并不合适。

  "你喜欢我。"

  我几乎要晕过去:"这……这不会吧。"

他又不知从哪里逮来一只蜥蜴开始剥皮:"又是跟踪又是送东西。"

  我确定自己干这些是因为需要盟友,于是把理由告诉他,以为能解释清楚。没想到他突然踩了火:"睡觉。"

    睡便睡。我在他身后龇牙咧嘴。

    还没有多久,他又把我泼醒:"起来。" 这样的坏脾气,不知道除了我还有谁能够忍受,怪不得是个散人。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盘算让他如何收一收性子,免得以后吃亏。

  "没有以后。"他冷冷地说,我支支吾吾应了声,怪得很,怎么他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不过这句是实话,进了龙门,是没有那么容易活着出去的。

    这是近年时兴的游戏。用"游戏"来称呼,实在是诡异,实际上恶人谷建造的龙门更像个巨大的绞肉机。如果不能活在前三个队伍里,那就是死了。

  真不知道他这样的世家公子为什么来这里。我藏不住疑问,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我:"你为什么来。" "不想活了。"我连忙得意洋洋抢答,自觉这个理由很潇洒。他听了并没有别的表情,也没有钦佩。这着实让人泄气,我打心眼想看他对我不一样的眼光。又明白大约是不可能的,只好作罢,换作催他说自己的理由。

  他很是无奈地叹口气:"不想活。" 我本能地相信他的话,觉得他是真的不想活。忍不住多多的看几眼。他穿着霸刀子弟刚入门时都会穿的衣服,不过是带黑色花纹,十分干净,头发发带扎起来,也是黑色。背上的武器名字叫做"十六故臣",用起来十分轻便。眉眼清秀,像他的母亲。皮肤很白,鼻子边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我猛然头痛起来,眼前发花就要倒下去,这是老毛病了,隔一阵子便要痛上一会儿,也查不着什么缘故。他过来扶我坐下,我告诉他,只要不去管,痛一会便好了,死不了人。

  "这回你要死了。"他眼底有泪光,想给我喂水,我觉得十分好笑:"你怎么知道我要死了。"电光火石之间又装出虚弱无力的样子嘴巴紧闭,他揉了揉眼睛,茫然地摇头说:"我不知道。" 又注意到水都溢出来了,只好自己喂我,他的嘴唇十分柔软,有种让人干渴的香气,我忍不住舔了舔。他愤怒地将我摔在地方,使我的头准确地撞在石头角,出一淌血。怪不得说我要死了,原来早有预谋。

  我对着他的背影比了个中指,决意要报复回来。从小时候开始就是别的男人追我,我还没有这么喜欢过哪个,这让我觉得吃亏。不好好教训一下他总是意难平。

  "过来。"他在不远处不耐烦地命令道,"哦。"我胡乱抹了抹头上的血,十分乖巧地跟过去。要是他再生气,我头上又得多个包,要是继父再生气,就要用鞭刑了。我不敢忤逆他,只好对他笑。

  那一次我过生日,其实没有什么值得期待,也不会有人记得。父亲惩罚我,我脱光了衣服,结束之后回到卧室,就看到床边有个小巧的木盒,我心跳得很厉害,知道那是给自己的礼物。里面装着几块酥饼,特别好吃。

  "出去给你买。"他轻轻帮我包好伤口,并且听我讲了好吃的酥饼之后许诺。我知道他说话作数,便开心起来。

  这时候天色又暗下去,他似乎累极了,找到营地后没有同我说一说话就躺下去睡觉。四周寂静无声,我心里慌乱,没办法去入睡。小心翼翼地移动过去抱住他,这才好过些,但还是没有睡。

  因为要杀人了。

  我本来计划就这么死了,反正并没有活的打算,但是我死没有关系,他就没有人保护了。虽然他很会打架,可是人数太多,总会疲惫的,就像现在。

  继父再三地告诉我,一个武者想要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是没有同伴的。当初我不是很明白这句话,因为就算不用刀的时候,我也没有朋友。霸刀山庄的人,我不喜欢,他们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头龙角兽。假使我将这句话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听懂,因为只有我自己见过龙角兽。它们有一张狰狞的面孔和巨大的龙角,会桀桀怪笑和恐吓人。开始的时候,我吓得一直哭,还妄图藏起来。后来明白这样是没有办法避开的,便开始同他们搏斗,这才让情况好一些。直到有一天,龙角兽告诉我,它们是受人控制来杀我的,我开心起来,将它打断了角,它告诉我一个名字,我十分激动,兴冲冲杀了继父。他快咽气的时候告诉我,我成功了。果然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看我一眼,连龙角兽也消失不见。

  我晚上一共杀了十三个人。回来的时候他还在睡觉,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倦怠了,但对我来说,这总归是件好事。我又过去搂住他,闻到一股腥气,不以为意地亲了亲他的脸。苍天可鉴,就算他掉进猪圈我也不会嫌弃的。"你才是畜生。"他醒过来甩了我一巴掌,我看他脸色微红,猜测他是害羞了。以前师兄们说过,如果一个女孩子喜欢你,就会打你。他虽然不是女孩子,但大抵是差不多了。这么细想起来,却是件让人发愁的事情,因为女孩子喜欢你就是要你娶她做老婆。我很愿意娶他的,毕竟他非常好看,虽然脾气不太好,但是个好人。问题在于,我是个丐帮弟子,断然是出不起什么彩礼的。于是我和他商量可不可以放宽一下要求:是个人就行。 

  他帮我擦脸,我看到他袖子上沾了一大片暗红,怀疑他知道了我去杀人的事。果然他说:"为什么要帮我。" 我正想给他表白,结果他又说我要杀他。把我吓得说不出话,虽然我以前做了很多错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是不会随便杀人的,更不会杀他。我要救他的。

  他点点头,没有再责备我,告诉我说龙角兽来了,我以为他在骗我,没想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有双红色的眼睛。我知道今晚要死人了。过了一会,他就告诉我,刚才死了十三个人。

  我们两个围在一起算数,加上我们还有个八人。"还有九个人。"他说。我偷偷笑起来,他连数都算错了,十分可爱。

  不知道这八个是结盟还是有同队。因为他逮了蜥蜴去查看,蜥蜴说对面八个人挤在屋顶上,没有打架。他叫我去打架,我说我不会。"你不是杀了十三了个人。" "之前我有药,石头,行气散。"他锤了我一拳,看上去不想听了。我们讨论许久,也没想出什么万全的法子,离游戏结束却只有三分钟了。

  他觉得必须得过去让对方打起来,终点在我们这边,那八个人迟早要过来。于是他亲亲我,就散过去了。我气的要死,却不能动,因为他看我一眼,就将我变成石头。他过去之后对面果然混乱起来,我只能听到乱七八糟的声音,仿佛过了很久之后他终于满身是血回来了。我抱住他呜呜大哭,他笑成傻貂。  "我们死不了了。"我舒了口气,他说对面还有两个人。

"那正好。"我们绝对在前三名。

  "没有正好的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给我,转身奔向狂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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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龙门的时候,我吃了一口酥饼,便开心起来。唯一的遗憾是不知怎么患上眼疾,总觉得别人鼻子边儿有个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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