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茨威格,他最广为流传的作品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部作品描述了一场旷日持久却从未被记得的不幸爱恋故事,引无数人为之心酸落泪。
作为一个男作家,他因为在不少情感类作品中显露出来的,对于女性隐秘心理极为细腻和微妙的把握,被高尔基称为是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作家。
一个貌美的才女很容易让人忽视了她的才能,只看作是花瓶;同样的,太过了解女性心理,在不少情感类作品中显现出来的高超技艺,很容易让人忽视了茨威格他作为伟大的小说作家,绝不仅仅只是在女性情感作品上颇有建树,他在其他类型题材的作品中,同样出类拔萃,文采斐然。
除了“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作家”这个称号以外,茨威格还有着另一个响亮的名头——人类“历史上最好的传记作家”,这个名头是因他的一本传记名作《人类群星闪耀时》而得名。
纵观他的整个创作历程,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茨威格是一个有大格局的作家,是真正有深度有思想的作家,他的内心盛满的是对世界的热爱,对人类出现以来的历史文明的崇敬。正如《人类群星闪耀时》这本书上的扉页记载的:茨威格是和平主义者,人道主义者,世界主义者,他关注的并非某一地域或群体,而是整个人类的灵魂和命运。
而我今天要推荐的这部小说,在整个格局上或许比不上《人类群星闪耀时》那本书,但是却深切地显露出了茨威格的人道主义精神,就是他众多名短篇中的一篇《看不见的收藏》。
为什么那么多名篇,我偏偏要推荐这一篇,这或许说明了在某个程度上我和作者有着某种相同的癖好,我深感荣幸。
我也是一个喜欢在万花丛中采撷某一朵初见看似不那么显眼明艳的花瓣,喜欢找寻一些独特而迷人的小片段或小细节,在深入地了解与探询之后却会被深深吸引,沉沉入迷。正如这一短篇的副标题而言:德国通货膨胀时期的一个插曲。
诚然,这篇作品对茨威格来说,远不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来的有名。
它刻画了一个真实的艺术收藏的形象,讲述的虽不是爱情,却同样展现了他的一贯的一厢情愿式的爱,以及他强烈的人道主义关怀,因而同样地让人难以忘怀、刻骨铭心。
文章的结构十分独特,是典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就是简单的相遇引出了一个感人的故事。
这样的行文能让人深刻地感受到它的真实和自然,它不是一种刻意的生造,而是真实的源自生活的点滴。尤其是对于人物心理描写上的把握一如既往的精彩,简直细腻生动到了极致,真不愧是心理大师弗洛伊德的朋友,接下来让我们一起来好好欣赏一下其中生动的片段。
最让我无法忘怀的画面,我相信也是文中的那个“我”所难以忘怀的。
“这是一个既可怕又动人的场面,因为在进行大战的这些年里,我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德国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纯净的幸福的表情。他身边站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跟那位德国大师的蚀刻画上的妇女形象十分神秘地相像。画上这些妇女前来瞻仰救世主的坟墓,在这已经打开的空无一物的墓穴前面,她们脸上既显出恐怖的表情,同时又显出一种虔信、高兴看见奇迹的狂喜。那些女门徒的脸上被救世主的神力感染得光芒四射,这两个日益衰老、饱经风霜、愁苦可怜的小资产阶级妇女的脸上则洋溢着老人的这种天真烂漫的幸福无比的喜悦,她们一面含笑,一面流泪,这样激动人心的景象,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文中的我本是作为一个卑鄙的商人跑来,想狡猾地从别人手里骗走几件珍贵的东西的。
从“我”跳上火车的那一刻,读者就跟着他一步步走入那个本应该富甲一方的收藏家赫尔瓦特,可是慢慢地我们开始越来越奇怪,为什么明明收藏了伦勃朗的无比精美的画幅、以及全套丢勒和曼台涅的铜版画的人会住在一个简陋、蹩脚的旧式老房子里。
而更让读者惊奇的是,当老人看到“我”的到来时,明明是那般激动不已,却又骄傲得僵硬。直到后来我们才跟着文中的“我”一齐发现,原来那个已经八十多岁的老收藏家、退休军官竟是个瞎子。
一个最为热衷欣赏艺术的收藏家竟然是个瞎子,多么令人震惊。
“我”的到来既让老人感到受宠若惊,同时也彻底惊吓到了他的妻女们。
当老人万分激动地要与我分享他的丰厚的收藏时(自然,最大的财富即是分享,若是上帝给了你一切最完美的事物,却不允许你分享,我想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会是莫大的痛苦,尤其是那些发自内心真正热衷的人)
这本该是一件十分皆大欢喜的事情,可是他的妻女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惊吓。
真相是过于残酷和现实了,叫“我”这样的外人都痛惜不已,更何况是老人本人了,若是他知道自己看得比生命还重的所有艺术藏品早已被他的妻女为了那点可怜的生计一点点四散到世界各地,而且大部分甚至都是被欺骗而贱卖掉的,老人必然是再也活不下去了。
老人的妻女求我替她们保守秘密,我看着她们那饱经沧桑、愁苦可怜的面容,我根本拒绝不了。
这一切是令人痛心的,但这一切又绝非她们的过错,是那个时代的错,是那个阴暗迟钝、郁郁寡欢地整个时代背景的错。
在那个人人自危的通货膨胀的年代里,钱币如同一张张废纸,再高雅的艺术作品也彻底沦为利益为重的商人们嘴里近乎亵渎艺术的商品。
真正的高贵的艺术品遭遇了生活的悲剧,不得不以最低廉的价格转让,这是多么令人哀戚,令人痛心。
艺术或许本就是有钱人的消遣,若连温饱都还难以为继,谈何艺术,谈何梦想?
但是,唯一令人欣慰的,那个一无所知的可怜的老人或许同时又是幸福的。
尽管他早已一无所有,尽管他天天抱着一堆废纸徜徉于他的精神世界,幻想着有一天他的子孙后代会因为他而成为亿万富翁。
他是富有的,他的精神世界比任何人都富有,他拥有他的艺术,拥有他的信仰。
整篇小说中,其实最为触动人心的是这位盲人收藏家对他那些多年汇聚起来的藏品的无限珍爱的表现。
小说中有大篇幅的描述,在他为“我”展示介绍画作时及在他对“我”突然来访的热情欢迎中都有充分的体现。
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早已空空如也的画册,就像抚摸一些有生命的东西似的……
可是这个老人听我的夸奖,真是听个没够,所以他一个劲儿地翻着画页,如饥似渴地吞饮下我说的每一句话……
他一再站起身来,不要人家帮一点忙,自己去抽出一幅又一幅画来:他像喝了酒似的带有醉意,情绪高昂……
…………
这种对艺术品的爱甚至超越了对自我生命的爱,令人动容、又引人伤感。
多少年来,不曾有过一个行家欣赏过他的宝贝,“我”抱着难以启齿的目的突然拜访,像一道光一样射进了他漆黑而沉默已久的眸子,“我”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情理之中的虚荣心。
对此,完全可以说,这是一个艺术收藏家与一个懂艺术的商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虽然我只是用善意的谎言扮演了一个角色,但老人显然正是如此),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艺术家与另一个艺术家灵魂上的惺惺相惜。
因此,当我离开的时候,老人像个使气任性的小孩似的显出一脸的不高兴,不肯让我走。
他是多么感激于我对他的一下午的陪伴,感激于我像童话里的天使似的降临到他的身边,满足了他多少年来无人分享的痛苦。
但是,我又感到多么的羞愧啊!
我是多么的卑鄙,带着卑鄙的目的而来,对他卑鄙地进行了一次虔诚的欺骗,极为放肆地大撒起慌,但我同时又感到多么地激动与狂喜,我使他这样一个瞎子在一小时内重见光明,而我自己却得到了比我先前想要的东西多得多的、珍贵得多的东西。
“可是我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在这阴暗迟钝、郁郁寡欢的时代,我又一次生动地感觉到纯粹的热情,一种纯粹是对艺术而发的精神上的快感,这种感情我们这些人似乎早已忘怀了。我心里充满——我不能用别的方法表达——一种敬畏的感情,虽然我不知为什么,又一直感到羞惭。”
以至于我已走到大街上的时候,老人还是心怀感激,对我恋恋不舍,他甚至不听劝阻,一定要用他失明的双眼,向着他以为我走的那个方向目送我。
“他把身子猛伸到窗外,他的妻女只好小心地扶着他。他挥动手绢,叫道:‘一路平安!’他的嗓音高高兴兴,像个少年人一样清新爽朗。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情景:楼上的窗口上露出一张白发老人的高高兴兴的笑脸,凌驾于大街上愁眉苦脸、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上,由一片善意幻觉的白云托着,远远脱离了我们这个严酷的现实世界。我不觉又想起那句含有深意的老话——我记得好像是歌德说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收藏家是幸福的人。——看完全文,这是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
在小说的结尾,作者一再地引用歌德的名言说收藏家是幸福的,可是通读全文后的我们,不可能也不应该没有感受到,整篇文章在整体的氛围倾向上分明是充满了悲戚的韵味。
这个收藏家的结局明明是那么的悲惨,他一辈子最珍爱的心血早已付之东流、消失无踪,可是他却一无所知,还抱着一堆废纸视若珍宝,他怎么可能还会是幸福的?
可是,也许恰恰是因为他的一无所知,让他可以免受通货膨胀时期造成的悲哀与不幸结局,免受一个时代的不幸,他可以抱着他最美好最幸福的幻想,一直到老,一直到死,这难道不也是另一种幸福吗?
因而,作家的反复强调反而是一种故意地反其道而为之,是作者为了更深刻地表现人物、表现主旨,更为了让我们真真切切、彻彻底底地认识这位富有又贫穷,可怜又幸福的收藏家的一生。
我想,收藏家的幸福正是基于一种有信仰的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