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画家周二
林贵福
一、
海西小县城一座规模不小的画坊要开业,经人介绍,从千里之外的大都市请周二画家来剪彩献画。
画家周二,其实人不“二”,因他在家排行老二,又逢周二出生,父母图省事就取名周二。“二啊二,”尽管周二已过不惑多年,老母亲还习惯这样叫他。
周二画家方额大耳,长发披肩,穿一套雪白印花唐装,嘴上叼支大烟斗,颇有艺术家的范。
周画家此次应邀南下,身边携有一位比他小二十岁、个儿修长、皮肤白得晃眼的小可人。周画家撸袖挥毫时,小可人必亭亭玉立的在一边研墨伺候。什么叫红袖添香?什么叫红粉知己?什么叫艺术范?小县城的人哪见过这场面?仰慕敬佩之余也只能望而生叹!
八十年代中期,小县城的人像冬眠苏醒的青蛙,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见什么都新鲜,意识观念也还模糊,小县城突然空降一位大都市的大画家,而且为画坊剪彩献画,确实震荡了小城的书画界,小城的书画界为此沸腾了一阵子。
周画家在这个小县城出尽了风头,享受到从未有的待遇。住的是高档宾馆,吃的是活蹦乱跳一捞上来就下锅的生猛海鲜,身旁总围着一帮小县城书画界的艺术家。
周画家爱好很广,快五十的人还喜欢洗鸳鸯浴。大白天洗漱间里,周画家喜欢放上一大缸热水,拉着小可人一起泡澡,互相搓背揉胸,泡到兴浓时相互撩水戏耍,浴间里时不时的传出嬉笑声,周画家毫不避讳的说这是鸳鸯戏水。他对小县城的艺术家们淳淳引导:艺术家生活要浪漫,浪漫可以激发创作热情,浪漫可以启发思维,一个不懂得生活,不懂得浪漫的艺术家是创作不出一流艺术作品的,这就叫功夫在外。一个小青年打趣地说:“我倒是想浪漫,哪也得有啊!”周画家把长发一甩,顺手拉过小可人说:“找啊!就像她,阿拉不找她,她就让别人找去了。”小可人嫣然一笑,小鸟依人似的依偎在周画家身边。周画家无意中泄露一个私密,小可人不是他的妻子。后来证实:小可人是大都市沿边老家一个业余时间向他学艺的学生。宾馆服务员在背后说他老牛吃嫩草,正好被他听到,他不以为然地说八十岁的也喜欢十八岁的,人之初性本然。他篡改了三字经,把性本善改成性本然。
周画家的生活习惯和创作习惯也有异他人。
无论晚上睡得多晚,也不管春夏秋冬季节交换,周画家每天凌晨五点准时醒来,醒来并不起来,他要在床上做一个钟头的床上功夫。用十五分钟眨眼,用十五分钟叩齿,用十五分钟搓肚皮,用十五分钟深呼吸,直到一串屁响,床上功夫才告结束。
小可人什么都依他,就这习惯她受不了。特别是那一串长屁如打机关枪,有点射,也有连射,又臭又响。每晚鱼水之欢过后,临寐前小可人就跑回自己的房间。
说来也怪,周画家做完床上功后精神倍增,白天再怎么折腾劳累,他都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周画家是在五一节到海西的。这个季节正是海西旅游的黄金季节。海上风平浪静,沙滩上轻风腾细浪,细浪吻白沙,红男绿女相互撩水戏耍,欢乐声惊飞了海上一群群寻食的海鸥。
周画家午休后就带小可人到海边浴场游泳戏耍。小可人穿着泳装不会游泳,周画家就租来一只气垫,抱着小可人修长雪白的大腿,往翹起来有几点斑点的屁股拍了一下,一手托着小可人硕大的奶子一手托着屁股把人托上气垫,气垫被海浪一掀,小可人惊叫着掉下海,呛了几口咸海水。周画家哈哈大笑,乐的跟捡了金元宝似的,还朝小可人撩水,俩人在齐胸的海里尽情地打情骂俏着,玩的不亦乐乎。
吃喝玩乐了一星期。这天周画家说要开始画画,画坊的经理马上按周画家的要求在画室里布置了笔墨纸张。周画家观察了一下画室,还行,什么都不缺,画室里配有卫生间这是最重要的,也是周画家要求的。周画家顺手拉上窗帘,打开灯光,点点头,让经理把人带出去,他要闭门作画了。周画家擅长画荷花,尤其他画的荷叶惟妙惟俏,神形兼备。但谁也没看过他这荷叶是怎么画成的。他画荷叶的时候,事先让人准备好几张宣纸,一大盆墨汁,(注意:是一大盆)尔后门窗紧闭,整个画荷叶过程不允许有旁人观瞻,也包括他的小可人。大家已经知道周画家画荷花的时候不让人参观的规矩,就主动退出来在外面候着。
小县城的人多好奇,既然不让看就想到听墙根,有爬在窗口支耳的,有像搞侦探的拿个酒瓶附在门板上,企图隔门听声。奇怪的是里面既没有毛笔擦宣纸的挥毫声,也没有运笔凝气的呼吸声,有耳尖的听到几声扑通声,好像是摔屁股的声音。也不对,摔屁股也只能一次,那有连着几次摔屁股的?听墙根的更专注的支着耳朵。
大约一个钟头的时间,沐浴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又一会,细听有穿衣整扣的声音传出。
整个过程,用了两个多小时,画室的房门才徐徐打开。大家争先恐后,探头探脑往里挤,看到的是地板上散落着几张宣纸,宣纸上的荷叶墨汁未干却呼之欲出,更让人惊讶的是每幅荷叶图都延伸出一支含苞待放的花蕾,而这花蕾和支干看起来不像是用笔描上去的,倒象是用什么东西涂上去的。大家围着荷花图(与其说是荷花图不如说是荷叶图更准确)揣模起来,这么逼真浑厚又纤毫毕现的荷花叶是怎地画出来的?
周画家满面红光、昂头顾自品起茶来。
待墨汁差不多干了,周画家才提笔上色,添了几朵鲜艳欲滴的荷花,一副比摄影还要逼真、立体的荷花图就展现在眼前,艺术家们看得目瞪口呆。
二、
在县城住了近半个月,周画家该吃的吃,该玩的玩,该画时也画几张拿手荷花图,以谢主人的盛情款待。至于其他人索画求墨,碍于情面,便随意涂几笔,有画寥寥几笔的蜻蜓立荷枝,有画凤不像凤,鸡不像鸡像变异的长脖老火鸡。县城的艺术家们大失所望。有人不甘心,问他除了画荷花图还擅长画什么?周画家刹时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说:“其实功夫在外,阿拉最擅长模仿近代名画家的名作,什么齐白石、张大千、李可染、傅抱石、朱纪瞻、徐悲鸿都可以模仿的以假乱真。不是阿拉夸口,阿拉模仿出来的画每平米一万元以下的想都别想。
有人提出要买,但必须看画。
周画家好像早有预料准备,便让小可人关上房门。从特制皮箱里小心翼翼的取出几叠没裱褙的墨宝,一一舒展开来。大家探过头来一看:有齐白石的戏虾图,有徐悲鸿奔马图,有朱纪瞻、傅抱石的山水等一批名家的画作赫然醒目。
小可人不失时宜地从另一皮箱里取出十几本这些名画家的画册,还配备几柄放大镜。
艺术家们兴奋起来,认真仔细的拿画作和画册分辩研究起来。
整整一个上午,艺术家们用眼睛用心灵用挑剔的态度对每个名家的画集和周画家模仿的画作进行细致的比对辩认,结果是,无论从画风、水墨、运笔、题字、印鉴都看不出有半点瑕疵,简直是这些名家重生或者是遗留下的真迹。
艺术家们彻底折服了。接下来就是议价论价了。
周画家说饿了,出去吃点东西,让小可人和艺术家继续做议价论价的课题。
艺术家们明明白白的知道这些名作是仿作,但都觉得仿作以假乱真时其价值还是物有所值,甚至物超所值,说不定几年后还可以炒出天价。但一想到拿几万块真金白银去买一幅明明知道是高仿的作品,心里又忐忑不安起来。
周画家酒足饭饱回来,扫了大家一眼,像是猜透了大家的心思,轻描淡写的说:“大家的心思阿拉晓得勒。大家都是行内之士,值与不值心里都有一杆称,艺术有价无常规,假作真时假亦真。这样好了,为了感谢大家半个月来的盛情款待,画你们拿走,价你们看着定,大家认为值多少就给多少,阿拉绝不还价,这样可好?”
艺术家们相互看了一眼,画坊经理举起一巴掌看着周画家,周画家嗯了一声:“每平五千?……行,就这样!交个朋友好的啦!“
大家一齐欢呼起来。
三、
周画家南下一趟收获颇丰,名利双收,又携小可人免费周游一遭海边美景,心满意足的回到大都市。
回到大都市的周画家依然是国家剧院的舞台美工组长,依然画他的布景。小可人依然去当她的演员,生活似乎回归了平静。
树欲静而风不止。
周画家回到大都市不久,他乡下的老婆闻风到剧场宿舍来大闹一场,口口声声要他交出狐狸精,弄的他在剧院领导和同事们面前很没面子,桃色事件又是大都市人最乐于传播的八卦话资。领导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撤了他美工组组长的职位,留职察看。
周画家的生活跌到了低谷。小可人也离他而去。
就在周画家最沮丧泄气的过了两年后,一股来自小县城的热潮把他从生活最低谷拉到激情四射的沸点。
原因是小县城画界的一批艺术家联袂从空而降,到大都市来找他这位画家了。
周画家敏感的意识到他的钱包又要鼓起来了,生活因此又要有色彩了。他也知道,小县城的艺术家不是奔他自己的画作来,是他们尝到高仿的甜头而来的。周画家知道自已有几斤几两,在这大都市的艺术界里,什么画家呀,艺术家呀,他什么都不是,若非要冠个什么名称,往高里靠也就是个高级画工。至于他引以为荣的荷花画,那不是人干的活,这个他心里最明白。管他呢,当今这个时代有奶便是娘。就算不是自已的作品,也是自已仿出来的大作,也能赚大钱。那些所谓的画家不也挖空心思到处办画展卖画捞钱吗?在这经济大潮冲击的时代,发展才是硬道理,捞钱也是硬道理。何况自已不偷也不抢,全凭自已的才华劳动所得。虽然是仿作膺品,可阿拉也没按真品出价呀!他极力为自已的行为找一个合理合法的解释。其实,这个想法早在两年前南下时已经说服过自已无数次。想到这,他又高兴起来。眉飞色舞之际,他又偷偷把已断了联系的小可人召回来。
周画家怕在剧院人多话杂影响不好,就领小城来的艺术家们来到附近一家清茶馆。
清茶馆规模不大,却很优美恬静,品位也高,茶具清一色宜兴产的正宗紫砂,价值不菲。进门一道屏风,屏风上是十二金钗在大观园品茶的工笔画。屏风对面挂的正是周画家的荷花图,不言而喻,茶馆老板是周画家的朋友,起码是熟人。
周画家向迎宾小姐打了个响指,迎宾小姐踏着碎步微笑着走过来:“周老师来客啦?”
周画家点头说:“老规矩!”迎宾小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把一行人引进一间豪华的包间。
刚落座,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就飘进来:“周老师啊!阿拉好久没见侬啊!”“阿拉也是,侬好啊!”周画家迎上去抱了她一下:“阿拉介绍一下,这是阿拉的老乡朋友,茶馆的方老总。”
小城的艺术家们齐刷刷的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老总,不约而同的想起阿庆嫂:“方总好!”方总抱拳致意:“幸会!大家不必客气,周老师的朋友也是阿拉朋友,得空也到你们海边游泳去。”
“欢迎!欢迎!”大家一起鼓掌。
一番寒喧后,画坊的陈经理站起来说:“周老师,我们这次来,一是来看看您老,二是我们几位联手在深圳开了一家书画走廊,您老什么时候得空欢迎前来指导!再有呢,我们需要一批名画镇店,您老懂得的,请周老务必高抬贵手,大力支持!价钱呢?您老放心,随行就市,决不亏待您老。”
话说到这份上,周画家觉得没有必要再虚与委蛇,刚要开口答应下来,小可人却抢先说:“周老师最近单位事多,身体又欠佳,各位要的量…………要是多,一时半会怕是难以完成重托。”
“这时间嘛……也不急于一时……”陈经理沉吟了一下,觉得话还是说明了好:“这样,三个月,三十幅,三十万,先付十万订金,您老看怎样……”
周画家向小可人点点头。
小可人看了一下表说:“这样,时间不早啦,大家先用饭,回来再办手续好吗?”
…………………………
周画家不敢在剧院作画,让小可人到外边租了一间二居室做为工作室,殚精竭力的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小城艺术家们交代的任务,收入不菲,但也因此积劳成疾大病一场,差点在小可人的哭泣中呜呼哀哉!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周画家雄风不再,拿起画笔手就哆嗦的厉害。
若干年后,经济大潮慢慢消退平稳,社会公序也进入良性循环。
周画家经过小可人的精心调理,身体也基本恢复过来,手也不哆嗦了,想再枯木逢春,时机却不待,只能望而兴叹!
“其实…………”小可人见他成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就劝说:“…………其实凭您的荷花画,只要坚持也可成名成家的。”
“你懂什么?”周画家瞪她一眼说:“…………再画荷花?再画荷花我的屁股就烂掉了!”
小可人愕然!
注:图片来源选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