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花将烬,钟漏声残,一声声滴滴答答,回荡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悠长不绝。
苔花定定地在床上躺着,数着一声声滴答,等得十分不耐烦。外面夜色如墨,她起身下床,光着脚,偷偷跑到了父母房间门口。当听到他们熟睡的呼吸声之后,她开心地长舒一口气,回房踏上自己的轻便绣鞋,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放眼整个定邑城里,如果你想找到一个比苔花更能吃的姑娘,哈哈,那是绝无可能的。
夜色当空,寒烟笼罩,挽定街上却炫彩流光,灯市如昼。空气中拥挤着烤红薯、牛肉面、炸年糕团……的香气,熙熙攘攘,热热闹闹。苔花姑娘走一路,吃一路,最后循着香味,走到了一家面摊。
“呦!苔花姑娘来了哈?今天吃个啥面啊,您说馁!对了,您家里两位严慈……不知吧?”店小二一边忙着擦拭桌子,一边热情地招呼着。
“店小二,你可千万不能出去乱说哈,要让我爹妈知道我又出来偷吃,我可再也不来了!”苔花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在靠墙偏僻处坐下,“快给我下一碗葱花牛肉酱面,吃完我好赶紧回去!”
苔花暗自坐了一会,这时,只见一白衣书生匆匆走过来,看到桌子上有人后愣了一下,接着急忙回头拉住店小二。小二急着往厨房走,白衣书生却拉住他袖口不放,面露难色,“无故与不相识女子同桌而餐,名不正而言不顺啊。”
环顾四下,此刻已座无虚席,只剩自己这张桌子还能坐得下人了,哼,不坐你就站着吃,苔花心想。
白衣书生过了不久,还是来到了桌旁,踱步徘徊,思虑再三之后,终于对着苔花错位坐下。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很快上来了,书生的盐汤挂面紧跟着也上来了。
一看到香喷喷的牛肉面,苔花脑子里瞬间杂念皆消,一心一意地狼吞虎咽起来。半碗面下肚,苔花猛然一抬头,对面那书生正一手持箸,一手托腮,双目圆瞪,面若痴呆,喉结长动,仿佛看一个世界上最会吃的人在吃什么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苔花停下吃面,回以一记蹙眉。
“在下实属抱歉,”书生面含窘迫,“可是……姑娘,请问你吃的是什么面?多少钱?”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这是葱花牛肉酱面,三文钱一碗。你那清汤挂面不好吃吧?其实这酱面挺划算。你看吧,你那面,两文钱,就只有面,其他什么都没有,而你只需再加一文钱,便可有肉有酱,色美味香,怎么样,是不是划算?”苔花说着端起面碗喝了一口汤,“汤道也很醇厚哦!”
书生心喜道:此姑娘珠圆玉润,心宽体胖,面容和善,精巧计算,能言善辩,岂非正是我欲寻觅的最佳人选!
“不知姑娘尊姓大名?”书生和色问。
“我叫苔花,算不上什么大名,不过你只要一提,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哈哈!”苔花开心地笑了。
“苔花姑娘,在下姓徐名青白,是一书生,现下欲寻一女子襄理洒扫庭除,研墨弄炊等作物,本人愿开价日薪五文,以兹回报,不知姑娘是否有意?”
“啊……”苔花一开始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略感吃惊,可稍假思索后,心中惊喜盛开,她稍作矜持,紧接着连忙道:“可以可以。但我还要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苔花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鬼脸,“条件就是——你要教我读书写字。”
“好!”
第二天一大早,苔花便兴致勃勃地来上班了。五文钱,虽说不多,但也可以买一大块烤番薯,半两盐焗花生米,可以嗑一个下午,晚上还可以去吃一小碗葱油鸡蛋面。苔花已经为五文钱想好了去处。而且,对苔花而言,最重要的是这五文钱之外的东西。
第一天的工作才结束,苔花却已开始感到后悔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不仔细考虑考虑,竟如此轻率地应下这份差事!
书房的窗台下面放着几个大笔缸,苔花上前一看,使劲忍住了,差点没把昨晚的宵夜吐出来。费了好大力气把它们搬出去,将各个笔缸里的浓淡各异又臭气熏天的脏水倒掉,刷干净笔缸,将它们摆回原处。
这时,徐公子恰巧来至书房,当看到苔花的劳动,脸上瞬时愠色满满,他质问苔花道:“何故倒掉?”
“何故?啊?里面都是脏水啊,我打扫卫生,顺手就倒了呗。”苔花很奇怪,还没来得及擦擦满头的大汗。
“你可知朱公家训有云: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什么意思啊?”本也不求得到徐公子的肯定,但苔花竟没想到,徐公子会对此动怒。
“意思就是说要节俭!节俭懂吗?这么大几缸水,你就直接倒了?岂非过于奢靡浪费了。”
“可那里面都是脏水啊,不倒留着能干什么?”苔花有点不知所措了。
“恕在下鲁莽,这姑娘就外行了。笔缸中所盛乃是在下平日冲墨涮笔之水,虽为污水,可设若得其法,也可循环使用。姑娘看到那园中淡竹了吗,用这水来浇灌便再好不过了。”
苔花想起了进门之前在门口看到的一片斑驳疏离的瘦削竹子。
苔花看到书桌上除了满排经史子集书籍,还有一沓一沓用过的废纸,摆放颇有规律,为了以防万一,还是问一下主人是否有作他用的打算,再收拾也不迟。果然,徐公子刚出门又急匆匆地掉头赶回来,嘱咐道:“姑娘,桌上稿纸切不要扔。”
原来,这位徐公子素日里常收养路边的流浪猫狗,这些用过的纸张便是来为它们筑窝搭巢所用。
用秃的毛笔,徐公子也是要收集。据说要效仿大书法家王羲之,要为它们建一个“笔冢”。
总之一句话,“万物各司其职”,徐公子舍不得扔掉任何东西,即使是一粒尘埃都有它自己的用途,苔花想打扫卫生,归置物品,也是有心无力,一天里只是为徐公子解决了早饭午饭问题。
残阳斜照,竹声潇潇,傍晚已至,屋里渐渐有些暗了。苔花看徐公子看书颇有些费力了,想点一支蜡烛,徐公子制止了她。
“徐公子,你有时间教我读书吗?”
徐公子不作反应,仍面书保持沉思的模样。两人半晌不语,正在苔花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黑幽安静的屋里传来一声,“你想学什么?”
“你同意教我啦?”苔花大喜过望。
“当然,在下说过的话何时不做数过。”
“你要教什么都可以!我都学!”
“我刚才思虑再三,先人有云半部《论语》治天下,我看不如你就从论语开始学起吧?”
“好呀好呀!”
二十年的执着,终于等到的不是辜负,苔花从小的渴望就是能够读书识字,当邻居家的女孩子都在学习织布女工的时候,苔花总是偷偷趴在学堂的窗外,聆听着里面的朗朗读书声。终于,在等待了二十年后,她等来了徐公子。
很快,隆冬悄然而至,又过了不多久,坚冰融开,春花再盛,时光悠悠而逝,苔花青白二人也在这数月的调和中,逐渐彼此接纳,互尊互敬,最终引为知己。
苔花头脑灵活,热情高涨,学起来又快又不费力,在学习上的造诣日日都能有所进增。
“徐公子,你知道《水经注》吗?”
“郦道元先生的地理专著《水经注》?知道。”
“真的吗!我从小到大就只有这么一本书《水经注》,是一次在集市上我求着母亲给我买的。我很喜欢里面对山川地理的介绍,“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如果能有机会去一次巴蜀,那我就此生无憾了。”
“《水经注》也是我最喜爱的书籍之一,其中对地物风光的描写独具匠心,只是可惜世人却认为此书不值得一提。不过,我很高兴,没想到你竟同我知音啊!”
二人谈笑酣畅,不知不觉间已是日落西山了。眼见天色已晚,为防止旁人生出什么不必要的口舌非议,苔花虽不舍,却也不能不尽快回家了。
“苔花,明日早点来啊,我教你新东西!”
“好啊!一言为定哦!”
“一言为定!”
第二天,徐公子早早起床准备好了功课,可及至傍晚,苔花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徐公子只当是苔花有事耽误了。
第三天,苔花依旧没有来。
第四天,依旧如是。徐公子终于忍耐不住了,他担心苔花出了什么事,可却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找她。此时他不禁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自己竟从未问起过苔花的家。
月夜,灯市流光,徐公子心不在焉地在路上走着,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了他同苔花在此处相逢的那家面摊。
也许,就让一切在开始的地方结束吧。
徐公子叫了一碗牛肉面,香气扑鼻的面,徐公子却只觉味同嚼蜡,吃了几根,便再无胃口。
他抬头,流光溢彩的灯火,映照着夜空中暗淡的寥落疏星,令人孤愁顿生。他又想起那句“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起身,正当他要离去之时,他突然看到,就在一旁那离他不远处的小摊上,珊珊然隐在灯火阑珊处,一名淡然蒹淑的丰腴女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低眉浅笑,他不由得看呆了,哑然失笑道:“苔花……”
“……这……这几日出了什么事吗?”
“嗯……是有一些事,但已经被机智的我解决了!哈哈!”苔花忍不住地得意道。
“究竟出了什么事啊?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徐公子的脸上并不轻松。
“徐公子,我要嫁人了,我以后不能跟你学读书了,我们有缘再见吧!”苔花一本正经道。
“啊……你……”
“噗嗤!”苔花看徐公子信了自己的话,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爹娘知道了我偷偷跟你学读书的事,很生气,要把我嫁给菜市场卖猪肉的胖婶家的二儿子,还说我这么能吃,嫁到他们家以后就能天天吃到肉了。”
“那你同意嫁了吗?”徐公子焦急问道。
“哈哈,我当然是不同意了,我跟他们打赌,让他们考我读书,如果我都能答对,他们就得同意我继续跟你学习,如果不能,那我便听他们的,嫁给卖猪肉的。结果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啊?”
“他们当然什么都不懂,请来一个教书先生来考我,那个教书先生考的全是《论语》里的,我自然是对答如流了!”
“真的!那你爹娘呢?他们同意了吗?”
“愿赌服输,他们当然乖乖放我出来,让我继续跟你学习读书写字了!徐公子,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酷爱美食,大家只当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吃货,除了吃,什么都干不了……”苔花垂下双目。
“谁说的,简直一派胡言!”徐公子气愤地辩解道,“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善良的女孩子,你帮我照顾收养的流浪小动物,帮我把一片快要死掉的竹林恢复郁郁葱葱,带我花最少的钱吃最好吃的东西……”
“真的嘛!我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厉害。”苔花开心道,“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个梦想,我想要写一本美食记,记录天下所有的珍馐美味,留给后人,这也是我想学读书写字的原因。”
“我们去巴蜀吧!”徐公子几乎脱口而出道,“你不是一直想去那里吗,而且我听说,巴蜀之地可是盛产美食的哦!”
苔花一时呆住了,脸上很久没反应过来,眼睛盯着徐公子痴痴着,突然,她兴高采烈地大叫了一声:“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