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听说是有爱情这么一档子事的。两个人相遇,或者浪漫或者平淡,但就是可以在电光石火中彼此辨认出来,就在那一刹那迸裂出火花来。后来再彼此探测对方的精神世界,你的那片叶子是否配着我这朵花,你的那个树冠是否挂的住我这枚果。两个人同经了风雨,落实在细微的生活之处。刷碗洗碟,饭菜咸淡,你工作辛苦,我在外受着委屈,彼此告慰。我是听说过有这样的爱情的。
可我实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总觉爱情是乌托邦,是理想国,是悬在空中的楼阁。但见着他书写他的爱情时,我相信了,是了,真的是有真爱这一回事的。
他是高兹。他在八十三岁写给妻子多莉娜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承担的是他对妻子一生的爱,告白,以及承诺。这个承诺并不是像其他男人高举着手,对着月起誓说,我将爱你一辈子之类云云。他许的承诺不只是这一生,他直指到来生,他说“万一有来生,我仍然愿意与你这样共同度过”。我不止被这情话打动,更打动我的是他们对爱情的经营,两个人相处几十年尚不厌倦,还嫌不够,还要搭上下一生,还是对着那张脸,永远有着新鲜感,永远有着心动的感觉。
多莉娜年轻时是美人,棕发,珍珠肌。美丽高贵,又有少女的俏皮可爱。这样一个美人,她还有她自己的精神世界。若光是有张迷人的脸那不可怕,可她偏偏还有灵魂,那就可怕了,完蛋了,这足以对高兹这样的男文青发出吸引力。
可偏偏高兹那时是个穷小子,肚子里有才华,手里没有面包。可年轻的,真正的爱情哪里要用面包来吸引,有情足以饮水饱。美好的姑娘总是有大批的追求者,多莉娜在那时身畔围着三个男人大献殷勤,看起来睡在塌陷沙发上当床的高兹没有任何机会。但是多莉娜接受了他的爱,在他伸出手来邀她跳舞时,她说“why not?”。爱情就是这样的,凭借着神秘的吸引力,荷尔蒙就确认了对方。他们就这样相爱了,两个人舞蹈的时候认为天地也都是为着他们而旋转的。
没有一帆风顺的感情,他们也会面临爱情的风浪。但是重要的不是两个人有过争执,有过想要分开的念头,而是他们对彼此的爱,他们窥测到彼此的那些美丽足以去忍受那些爱情中必经的烦忧。他们也曾想到分开,即便两个人可以交换历史,但是历史的某些印记是深刻的,挥之不去的。高兹特殊的生活背景让他成为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战争,分离,漂泊,犹太人身份,他的内心有一方始终是残缺的,孤独的。因着太过重视,总害怕,迟疑,怕有一天丢了不知道到哪里寻了去。他不敢结婚,不敢注上一份契约,直至多莉娜说她宁愿离开,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他是不能没有的。于是他们结婚,将彼此的一生交付给对方。
真正的爱情是共同进步,共同成长的。你可以通过对方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成为更好的自己。多莉娜和高兹是这样的。甚至可以这样说是多莉娜做的更多,她爱上一个作家,和作家谈恋爱其实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作家的思想飘飞,容易跟不上他的步伐。可是多莉娜她全心全意支持着高兹,他在家写作,她就出去工作以承担物质上的压力。他写《叛徒》时,亦是多莉娜给了他很多政治上的建议,甚至可以说,这部作品是他们共同完成的。他们在精神上有他们共同的孩子,他们互相成就。还有哪一种爱情能比这一种更加深刻呢?如果两个人的爱欲和精神胶着在一起,我不觉得这世上能有哪一种力量可以把他们分开。
多莉娜后来生了重病,他们之间终于要面对生命中一件重大的事——分别。有人说死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离。最起码死别没有背叛,没有厌倦,没有任何爱情中可以诟病的缺陷。但是死别并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对极相爱的两个人来说。高兹是断不能接受这样的分别。多莉娜的生病让他停下来手下的工作决定退休,想要弥补回来病魔亏欠他们的时光。他给她做菜熬汤,做最健康的食品,希望对她的病有帮助。在照顾多莉娜的期间,多莉娜仍然鼓励他写作,他写作,种树,养花,陪多莉娜走完人生的最后路程。
他说,“通过你,我热爱了田野动物,我看到生活的丰富性并更加热爱生活。”他爱这个女人,因为这个女人对他持有同样的爱,并且他们彼此成长包容把这份爱延续的更久。从来不觉殉情是美事,放弃了生命,便失去爱的载体。但看到他们打开煤气罐双双赴死时,我却看到一种悲壮的美感。
他写“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幽雅,使我心动。我们在一起已经度过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能够填满。”原来死亡带不走爱情,反而升华了爱情。
爱一个人,原就是填满你。春是你,夏是你,秋是你,冬是你,春夏秋冬,时时分分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