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灵歌 (上)

1.

调查员杨推开我的玻璃门时,我正在给猫铲屎。

当时我穿着一件弥漫着猫尿气味的防水布料的黑色长款工作服、一条小腿处沾上了泥渍的牛仔裤和一双同样不怎么整洁的板鞋,正拿着猫铲筛抖猫砂。尿味最重的大公猫雷神一如往常地蹲在猫爬架上用它那双菱形的异色瞳审视着我的动作,好似个刻薄的监工。

但人高马大的杨一进门,它便像个临阵弃枪的懦夫一样钻进缝隙里逃走了。不过大多数猫还是相当勇敢的,以美艳高傲的狐狸为首,它们高蜷着身子、惦着脚尖、竖起全身的毛,用猫对待入侵者的最高礼节对待我期盼已久的贵客,遗憾的是,他真的被吓了一跳。

对此我已经屡见不鲜。不只是调查员,军人、教师、医生甚至是小偷劫匪见到它们防卫时的姿态都会心生惶恐。自打电子仿真宠物问世并在贝林诸板块迅速走红后,贝林人便很少见到真正的猫了。电子仿真宠物与原始宠物相差无几,包括毛发的生长方向、骨骼密度及指缝大小,可以说几乎拥有了人们辨别真假所需的全部条件,却强势的摒弃了原始宠物所有的缺陷,令饲主不必再为宠物的健康与饮食担忧,还能享受爱抚宠物的舒适。

唯一令人心碎的就是,再没有饲主们三五成群地呆在花园里幸福的细数着自家爱宠的不是了,完美的拟宠芯片不给人任何相较谈论的机会,这小小的发明完美得让人沮丧。

“不好意思,它们太久没见到陌生人了,可能有点紧张,但它们不会伤人。请进,没关系的”我抱起趾高气昂的狐狸将它抛到猫树上,它不甘地眯起眼睛看着我,最终还是妥协般将自己矫健的身体藏在猫树的主枝干后。它的小喽啰们亦一哄而散,但我知道这些猫儿们是不会放任两个人类占据它们的生活区的,起码,狡猾的狐狸会偷偷观察着我们。

“乔鹿女士,对吗?”杨用和善的微笑原谅了猫咪的过失,并很有礼貌的对我这个不修边幅的女人行了脱帽礼。我发现这位调查员虽生得高大,却长了一双亲切的小眼睛。但他深邃的眼窝很迷人,也很难让女士消除羞涩的距离感。我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忘记洗头。

“是的”我对他回以最大程度的灿烂微笑,但我知道我现在看起来肯定糟透了。罗杰的离开带走了我平静而规律的生活,冲动的怒气令他放弃了我们三年的感情,放弃了他一手养大的雷神和他最心爱的狐狸,让猫儿们在夜间焦躁的嚎叫,让我变成了一个不值得男人留驻的憔悴女人。两周来我一直在寻找倾诉对象,但除了我的猫,我一无所有。那些可爱又柔软的孩子们让我有所依偎,但我们之间仍有距离感,即使我们能够突破沟通的阻碍,我们也依旧远远地分离在遥不可及的界限两侧。调查员杨是两周来踏入我们之中的唯一一人,但并非我一切的倾诉对象,虽然调查员们通常喜欢倾听。

“前天你通过一名退役二等兵向情报部门提供了一些关于战争的线索”

“是的”我猜是我此时憔悴恍惚的模样令高大的调查员不由怀疑起我的精神状态来,所以我给予他绝对肯定的回答,并用详细的说明证明我此刻头脑清楚。“我还将一张照片附在信中。照片是两周前拍摄的,我将它放在了我的个人博客上”

显然,他带来了那张照片。那是我用腕环的内置相机拍摄的,所以分辨率不是太高,但对于落后的人眼来说已足够清晰。照片上是一只三趾爪印,同周遭的树苗对比显得格外巨大。贝林的军士们对它再熟悉不过,他们称它的主体为咯吱兽(这绰号多半来自它的叫声)。咯吱兽是炭斯利人的坐骑,也是他们的战争伙伴,相当于古地球战场上的战马或是战狼。但咯吱兽可比它们要残暴得多了,有时候甚至会超过它们的骑主——那些生着灰色皮肤、宽眼距、小脚丫、尖牙齿的炭斯利人——贝林的敌人。咯吱兽生得像火烈鸟与蜥蜴的结合体,它有四只粗壮而高挑的腿,脖子细长灵活,全身铺盖着坚硬厚实的蜥蜴皮囊,如鸭嘴般狭窄的口腔内生着密密麻麻的两排锯齿牙,许多贝林士兵就是被那口锯齿尖牙活活绞死的。

但这并不是理智的贝林人厌恶巨兽乃至所有除人类外任何动物的原因。据我祖母所言,在贝林与炭斯利开战前五十年他们就已经开始驱逐星球上的动物了。骄傲的贝林人不愿分享自己的生存空间和资源,他们靠屠杀与驱逐主宰了绿色的贝林星球,而与咯吱兽同穴生长的炭斯利人则恰好相反。生存理念的分歧当然不足以促成战争,但他们双方都认为自己比对方高尚,都妄想着将自己的理念强加到对方的骨骸中去获得利益,战争也就不可避免地打响了。

不过我并不关心这些,政坛和战争对一介平民来说实在无关紧要,我只知道,他们畏惧那长脖子的咯吱兽,就像杨调查员畏惧着我的猫。还有,提供有价值的战争线索报酬颇丰。

“发布时间并不能证明它的真实性”杨说。他严肃地看着我,让我自觉置身牢狱。

但我不畏惧这个。什么恐吓都无法打败一个悲伤中的女人,于是我睿智地回答他:“是的,但你们清楚它的真假,不然你也不会来找我了,而是直接把我送进大牢”

“很高兴你清楚这一点,乔女士”他看起来放心多了,大概是确定了我的精神没有问题,他开始直奔主题。“这是咯吱兽的脚印,我想你一定有所了解,毕竟你经历过战争时期,而且…你的工作令你亲近生物”

“是的”我说。“但不仅仅是工作使然”我讨厌他把那怪物与我柔软的猫咪们相提并论。

“当然”他无意在这种问题上多作纠缠,便用微笑敷衍而过了。“但贝林没有这样的生物,至少在停战之前没有过。作为生物工作者,原谅我用这种称谓称呼你,乔鹿女士,你应该知道贝林人是无法驾驭这种怪物的。我们生活在科技的尖端,不必与野兽分享资源,而贫瘠落后的炭斯利人则正好相反。他们能听懂怪物的言语,他们能驱使它们对我们行凶,贝林签署停战协议的主要原因就是那些怪物们。或许我不该让一位平民女士了解军士的荣辱,但作为情报提供人,我有义务对你坦诚相待。我们的科技能够屠杀任何生物,但我们的兵士无法抵御怪物携带的细菌和毒素,所以我们停战了,但也许炭斯利从未停战。国防部非常谨慎,也非常冷酷,我希望你能牢记这一点,女士,同时也对我坦诚相待,因为你所提供的照片已经被情报员怀疑为炭斯利发动生物袭击的迹象,这就意味着你有可能因功获得不菲的酬劳,也有可能因诈骗军方而省去坐牢的步骤,直接被处死”

“对此我非常明确,先生,我想你们也应该非常明确照片的真实性,何况我一个女子何苦去挑衅军方呢?战争、尊严、权力都离平民太远了,我只想挣点钱”

“这样最好。除了这张之外,你还有什么别的照片线索吗?”

“还有很多,都在我的腕环磁卡里,不过你不能平白拿走它”我说:“你们要支付同威胁等价的诚意才能带走它”

杨点点头。“没问题。你是在哪儿拍到这些照片的?”

“落孢林”

他露出怀疑的表情。“那儿可不是生活区”

我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不然你以为我工作在生活区里?猫咖啡馆的精髓是猫,而我的孩子们并非能在缺衣少食的情况下还能保持正常繁殖,我需要扩充我的小精灵们,而落孢林是松果猫的频出地”

“好吧”他好像暂时接受了我的说辞,并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可爱的信封推到了我的面前。我欣然用腕环磁卡交换,并悄悄捏了捏那丰满的信封——里面至少有三万贝林币。

“很高兴我们的调查行动有所进展,乔鹿女士,但实地勘测时还要劳烦你带我们过去。没有多少人愿意走进那黑漆漆的林子,谁都知道那里活跃着可怕的飞虫和菌类植物,除了你这样的勇者。当然,薪酬方面绝对会让你满意”

我笑了。“乐意之至”

杨亦非常满意地站起身。我想忙碌的调查员大概是要走了,但他却没抓起自己的帽子,而是轻挽了衣袖后重新转向我。

“临走之前,乔鹿女士,我能摸摸你的猫吗?”

2.

我坐在电脑面前,困倦难捱,面色枯槁。

晚餐我只吃了一片夹着煮红豆的吐司片和半杯酸奶,将滤掉了盐渍的牛肉片全数奉献给了馋嘴的猫儿们。如果说星际战争会给参战方的平民带来什么影响的话,我的胃首当其冲。

贝林与炭斯利相互宣战那年我十二岁,还是个黑瘦馋嘴的女孩。我父母经营着一家寻常贝林人都不愿接手的牛场(贝林人厌恶一切低智商生物,甚至包括他们自己的婴儿),所以收获颇丰。十二岁之前,我几乎天天食肉,生生将我的骨骼撑到了一百七十二公分。但战争打响后,我的生活发生了改变。自尊又好战的贝林人开始踊跃参军,我的父亲也是其中之一,他放弃了他的牛场,放弃了总在忍受他的妈妈和不懂事的我,毅然奔向了他想象中的充斥着男子气概与血腥的沙场。

说实话,我为此感到开心过,毕竟他从不是一个好爸爸,甚至比寻常的贝林父亲更糟。但成长之后的我将他称作是自由人。是的,自由,我的爸爸一直都是自由的,他的人生只为自己而活,婚姻和家庭根本无法束缚他的手脚。他喜爱车子、骰子和酒精,擅长交友,也是个理想世界里的军事发烧友。他阔达、义气、心善,某些时候还具备谦逊的优点,不少酒吧乞丐都受到过他慷慨的馈赠,他的朋友称他是‘一个真正值得被称作兄弟的人’,谁都不晓得他踏入家门之后是如何粗暴地对待他不喜床事的妻子和愚蠢无知的幼女的。

但我没有在超出童年的范畴过度的憎恨他。为自己而活从来都不是错误,我父亲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他只是不适合成为父亲。童年的尾根时期,我曾久久感激他在贝林的战火只有蜡烛之辉时像个英雄一样踏出了家门,解脱了我们一家。

但我妈妈不这么认为。

她是个极具尊严的独立女人,但她最终选择嫁做人妇说明她也需要依靠。遗憾的是,我父亲没能给她太多,她一直透支着自己的坚强生活着,可最终他却连一个家都吝于为她支撑了,他跑了。

妈妈在他离开的第三天宰掉了牛场里所有的牛,连着为我炖了三个月的牛肉,直到我的胃肠再受不住导致我发起了高烧,她才终于停止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折磨行为。

但从此我再没吃过妈妈的饭。这个惯于隐忍的女人在丢失了最后一丝爱情的可能后终于决心改变自己的人生。她抛下了我,在战争爆发半年后的一个清晨踏上了由贝林开往古利德米的飞船。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竟一点都不了解她。我一直以为向来对生活隐忍退让的她是个眷顾家庭的女人,但实际上,她和我父亲一样,自始至终都是自由的。

两个自由人,怎么可能组成牢固的家庭呢?

妈妈走后三周,我收到了我父亲的骨灰和贝林政府的抚恤金。

自那之后,我的胃再不能消化一口牛肉,我也再没长高过。

十三年来,我不通过各种网络媒体渠道寻找弃我而去的妈妈。我曾强烈地憎恨过她,却从来不敢把自己想象成她。我并未原谅她的逃离——我是个不善原谅的人——只是继承了她的隐忍,在窒息的童年里长成了一个惯于依附的怯懦女子。我找她,是因为我怀念她温暖的手掌和仁慈的眼睛,是因为她是第一个知晓我的小秘密并告诉我如何去隐藏的人。但这个世界太大了,我寻不见她,我甚至一度怀疑她也死在了某个我无法触及的地方,也许某天也会有人捧着她的骨灰敲开我的房门。我怕极了那个。

还好罗杰的出现让我不再孤苦无依。

我们是三年前在落孢林认识的。那年我十九岁,刚刚辞去服务生的工作转而做起了新生植物栽培,而罗杰恰好在我收集植株样本时来到落孢林捕猫。

我们没有一见钟情,但都对猫儿情有独钟。

半年后,我再度辞掉了工作同他一起经营起了猫咪咖啡馆。并搬到了他的住所居住。

罗杰是个不错的贝林男人。他个子不高,与我相仿,但手臂和小腿非常坚实有力。他毕业于贝林科技首府物理系,本来应该成为某个科研小组的成员,过着薪资优厚的清闲生活,但毕业后他却任性的割舍了一切,选择跟猫呆在一起。

他是个情商很高的人,乐于交友,也十分慷慨,但同时他也是个视原则如铁的男人——这是他最吸引我的地方。除此之外他还烧得一手好菜,比我这个只会用各种酱汁烹制菜肴的笨女人不知道要强多少倍。而他的体贴就像他的佳肴一样令人难以忘怀,所以他的离去几乎要毁了我。

两周来,我在思念和自省中艰难的挪移着。我后悔自己为何要提出在室内移植一棵真正的猫树,引发了我们本不必要的争吵。

我始终不敢相信那场无关紧要的争吵会令我们分隔两地。我们曾是那样相爱,没有任何一方吝于付出,虽然分歧产生时他总会忍不住对我大吼大叫,但我从未因此对他心生恨意。贝林的男人向来如此,而他已然是最好的了。

我知道他在这座城市的所有栖身之地,但我不敢贸然过去找他,否则我将彻底失去他的踪迹。

我没有勇气与他通话,只能用电子邮件联络他——那也是我们表达爱情的最初载体,我希望他能在接到我的邮件时想起这个,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然后重新回归生活。

“罗杰”我敲打出字符。“狐狸这几天很暴躁,我找不出原因,可能是因为肚子里毛球的关系,但我找不到毛球膏,麦草也未发芽。明天我要出去一天,猫儿们独自在家。我很担心雷神会趁机非礼王后。乔鹿致上”

发送成功后,我开始熨烫我的防虫服。

我为我编造的借口感到骄傲。我和罗杰都不是善于表达爱意的人,而且都拥有同样高昂的自尊心和难以为庸人所理解的远大理想,两个相似的人想融合在一起就注定要有人忍受——我父母的婚姻令我充分了解这一点——我心甘情愿扮演着忍者的角色,为了我们的爱。

但我无法乞求他回来。我做不到这个。不止是我的自尊拖累,更是因为我知道他喜欢我哪一点,我无法去打破它,否则,我这个姿色平平的女人将彻底失去对他的引力,这将对我们的感情造成更大的伤害。

所以我用狐狸编造了爱与隐忍的谎言。狐狸是他的最爱,就是它令他放弃了安逸的高薪工作开起了突兀的猫咪咖啡馆,也是它让我们彼此相识。而雷神对王后的骚扰一直令他心生苦恼,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我坚信——在我出使落孢林的空档里,再次回归我们的生活。

他会回来的,每次都是这样的。

3.

调查员杨穿着厚重的防虫服的模样像极了横贯我童年的那只白色卡通熊波比。我依照他的嘱咐提前穿好了繁复的防护服装,填满了猫儿的食水后,我将咖啡店大门锁好,把钥匙放在罗杰猜得到的地方,便登上了杨的飞行器。

“看来你今天睡了个好觉”飞行器缓缓上升时,杨友好地对我说。

“是的”我对他笑了笑。我期待勘察能快些结束可以早点回去和罗杰团聚。我开始想念他可爱又坚硬的小胡茬了,还有他那令人难以抗拒的拥抱。

“情报部派了一名生物专员和他的助理与我们同行,他们大概会早我们一步到那,也许还会因为等待而脾气暴躁,所以,别太在意他们”

“当然”鬼都知道,战争年代的生物专员同旧时期的奴隶主一样傲慢暴躁,但他好心的提醒依旧值得我心存感恩。

值得庆幸的是,当我们在落孢林降落时,另一架飞行器也刚刚熄火。我对不必去承受生物专员的额外的愤怒倍感欣慰。

生物专员是个黑黢黢的胖男人,生着一张五官紧凑的傲慢面孔,个子与我相当,却只会从眼底看人。厚重的防虫服几乎要将他裹成一个球,但他行动非常便捷,因为勘测仪器全都由他那可怜的助理背负,他只需负载自己本身的脂肪和一套衣服即可。

他的助理比他慢一步从飞行器上下来,背负着所有设备和专员先生的午餐。

杨热情地介绍着彼此。“这是提供线索的乔鹿女士,这位是贝林科技大学生物研究系的高级助教尤里先生”

我们象征性地对彼此点了点头,没有过多的交涉。这时,杨突然对尤里的助手行碰臂礼——这礼节代表着那人是个女性。

“这是尤里先生的助手,朱莉女士,我们的器械专家”杨把她的工作内容说得非常委婉,但我知道可怜的助手跟精密的仪器根本沾不上边——我做过一年多的解剖师助手,足够了解一个助手的职业范畴。我对副手(或是说苦力工)向来没多少重视程度,但她的名字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也认识一个朱莉,贝林广大的朱莉之中的一个。然而当我看到她的脸时,我俩同时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她就是我的朱莉。

“所以,乔女士,我们可以走了吗?”尤里用蛮横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注意力。我发现杨的表情不太好,所以不敢提问或反驳,只能说:“当然”

落孢林位于贝林东皮革岛中心地带,距离我落户的肋骨城大概五十公里远。东皮革岛多是险象环生的潮湿山地,由于可开采的矿产极少,所以地表还维持着原始的模样,肥沃的海岸几乎被变异的巨型寄居蟹占领,令多患心理洁癖的贝林人丧失了开采海油的兴致,三百余年来一直未被科技攻占成为生活区。落孢林以毒虫和寄生孢子著名,远望过去像一个驻扎在幼女童话世界里的蘑菇森林,各式各样缤纷多彩的巨型蘑菇伞填满了它的上空,食腐鸟们在伞柄上铸窝生活,松果猫和侏儒牛主宰着它的陆地,负责均衡落孢林的生态。我和罗杰的爱宠狐狸就曾是主宰落孢林的松果猫之一。

狐狸生着火红的长毛和蓬松的尾巴,口吻短,下巴略长,琥珀色的眼形如杏仁,凝视人眼时总有种摄人心魄的美感。由于自小便被我和罗杰抱回了城市圈养,狐狸没能像其他松果猫一样长到成年梅花鹿的体型,而是定格在斗牛犬的大小便不再生长,但它依旧不惧落孢林的虫害和寄生。狐狸一岁那年,我和罗杰曾带它重返故乡,它像个宾客一样好奇地打量着高高的蘑菇森林,果仁大小的孢子和毒虫不时落在它柔软细腻的皮毛上,却不能伤及它一毫。

人类与之相比就要逊色得多了。一路走来,我们见到了不少在人类骨管中发芽生长的菌类和用人类头骨当巢穴的小型毒虫,甚至还遇到了一具被虫孢覆满的新鲜尸体——毒虫和寄生孢子合理的划分了各自的食区,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尸体吞噬殆尽。

死在这里的多是些狂妄自大的孩子和过度自负的探险家,或许他们没有小看虫子和孢子的威力,只是吝于花费高价购买最具效力的防虫服,又或许他们只是在打开面罩吃午餐的时候遇到了意外,谁知道呢,人总是喜欢把自己葬送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聪明的贝林人尤甚。

我裹着厚重结实的防虫服同生物专家尤里一齐走在前面,尽量表现得认真可靠,但心思还是不由自主地向朱莉飘去了。

朱莉?基尔是我曾经的挚友。我们六岁相识,一直到二十岁之前,我们无话不谈。她长脸,厚嘴唇,圆眼,曾是个圆润丰满的白皮姑娘,十八岁那年加入了星际反歧视教团,用色素光波将自己的皮肤漆成了和平绿。

在我们还是朋友的年月里,她是个羞涩敏感的聪明女孩,同时也骄傲无比地拥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同样大胆的我们相约要一起开创人生,那时她梦想着能成为一名摄影师,而我梦想着成为一名自由作家。战争打响后,是她安慰着同时失去父母的我,帮我度过了那段难捱的岁月。但我们终还是分裂了,因为她痴迷着学生生涯,而我却放弃了高中与大学,甘愿沦落为小城镇的扎花工。那时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家庭器物科技工程师,而我依然守旧。

我不清楚我们的裂痕是从何时产生的,但我知道,有段时间她以堕落麻木看待我,而我也以好高骛远来评价她。我们的人生就这样分开了。

后来,我听说她考上了贝林第一科技学府,却因家庭经济状况被迫进了贝林生物工程学院的大门,开始研习克隆。大学毕业后,她失业了,一年后嫁给了一个在大学校园门口开首饰店的男人。

现在我们只是曾经的朋友,比陌生人还糟,但更糟糕的是,她是为数不多的知晓我小秘密的人——这让我感到害怕,我不敢妄自揣测一个陌生人的道德观,更不敢揣测她的。挚友分离后,大多都成了敌人。

我偷偷窥视着她——她比从前瘦了好多,裹在防虫服里的腿像麦秆一样细,原本油绿的皮肤也开始褪色了。她剪掉了她曾为之自豪的长发,看上去既冷漠又干练。

她一定知道我在看她,但她从未回望我一眼。我们就这样沉默了一路,直到尤里在落孢林的蜘蛛溪旁发现了火炬形的生物脚印。

“它们在这!它们果然在这!”勘测过后,尤里激动地叫了起来。随后他意识到这样有失身分,便开始刻薄地核对起我给他的照片来。

有三张照片非常接近脚印发现点,但依旧无法令他对我客气些——三张不足以弥补方才他因兴奋而丢失掉的人格。“你的照片并不准确”他挑剔道:“而且很模糊”

“是的”经验告诉我永远都不要跟故作高傲的上级抬杠“腕环的拍摄像素不高,而我全然是出于好奇才拍下来的,我只是个小平民,当时根本意识不到这是什么东西”

尤里冷哼一声。显然,他对我的谦逊很受用。

“看来我们有必要向民众普及必要的生物知识了”调查员杨建议道。

“你想让贝林人也同牲畜平起平坐吗?”尤里显得怒不可遏,但杨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懒于同他分辨什么,他便只好怒气冲冲地命令朱莉拍照取证。那女孩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开始按部就班地完成她的工作。同从前一样,她总是能令人满意,而我则恰好相反。

依照我提供的照片,我们又去厥类草池和蜂巢附近勘测了一圈,分别找到了三枚火炬形脚印,尤里断定这是少年咯吱兽的足印,最大的一只大概五月龄,最小的不过两月龄。

我们仔细搜索了脚印周围的石窟、洞穴甚至是菇洞,但依旧没能找到咯吱兽的洞穴所在,好似这些生长迅速的庞然大物可以睡在苍蝇窝里一样。

“贝林星球上没有这种生物,也从未有人对这种生物的栖息情况做过深入的研究,所以寻不见也不足为奇”调查员杨宽慰懊恼的生物专员说:“我们此次的任务只是确认炭斯利人的生物武器是否存在,而现在任务已圆满完成”

“我们甚至连咯吱兽的影子都没见到!”

“但您已经成为首个发现者了”杨微笑着说:“您已经摘得了金冠,确定还要一直贪婪下去吗?”

尤里没说话。但他不再要求我们穿着厚重闷热的防虫服在坎坷不平的落孢林里进行艰难的搜查了。

午后四时,筋疲力竭的我们靠在白蘑菇群的犄角处吞掉了今天的第一餐——膏状营养剂。毒虫和孢子肆虐的森林,没人敢摘掉防护面罩,所以只能用这东西补充体力。好在营养剂有多种口味,不至令人难以下咽,而我极其幸运的拿到了巧克力口味。

营养剂吸食到一半时,朱莉突然走到我的身边。那时我正盯着蘑菇伞上一只预备狩猎巨蜂的纯黑松果猫盯得出神,她刻意加重了脚步,好让我有所准备。但我还是吓了一跳,当她将电子码放在我面前的时候。

“这是尤里?威廉姆斯先生的联系方式,希望你能记住,有机会就做一个对他有所贡献的人,他不会亏待你的”

看来那位生物专家对我的照片相当满意,也相当渴望开创功绩。但他交友的方式实在傲慢,令人不得不摆出慈母的面目去接受它。我启开了防虫服上的扫描仪,将她掌心的电子码扫入我的名片库,而后将其丢在了角落。“乐意效劳”我说。“告诉尤里先生,我非常感激”

朱莉点点头,转身走了。

进餐之后我们又造访了照片未涉及到的小丘陵地区和彩菇大本营,但除了一根被双排牙齿啃咬过的干菇腿之外没有任何收获。尤里想再去脚印发现地仔细搜寻一下,但黄昏过后的落孢林全然不是人类可以承受的——即使你穿着最棒的防虫服,你也会被涌动成黑夜的幼虫吓破胆子。所以调查员杨无视了生物专员的期望,下令返航。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返回了入口,但还是听到了无数孢子在孢壳里涌动生长的‘滋滋’声,令人头皮发麻。

尤里?威廉姆斯率先坐进了他的飞行器,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想他的坏情绪多半跟调查员杨脱不了干系,但狂妄的杨却不予理会,甚至还在优雅地同生物专员的女助手行礼道别。

“记得联系威廉姆斯先生”登上飞行器前,朱莉突然对我说。

“好”我下意识地回答她。但声音很小,她好像没听见。

踏上归程时,调查员杨摘掉了面罩和头盔,汗水浸湿了他一头金发,但他没对女士抱怨这些,反倒称赞我的体力和耐力,令我有些尴尬。

“这是我第一次那样亲近野生的松果猫和大毒虫,说实话,午餐之前我的小腿肚一直在发抖,你可真是一位勇敢的女士,纵使我再爱那些猫,我也不会让自己身处那般险境”

“我习惯了”我摘下了面罩,将自己汗津津的头发挽到脑后。“我换过几个工作,全都跟动植物打交道”

“那么你一定很了解它们”

“不,我不了解,只是熟悉。但这足以令我不再害怕”

杨对我笑了笑,将飞行器平稳地停在我的咖啡馆门口。

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跟罗杰见面,我们该坐在猫儿们中间好好谈谈,也许加上一壶美味的清酒更佳,虽然我并不擅长沟通和饮酒,但他喜欢。我会在月光下收获一个泛着酒气的亲吻——我思念死那个了。

可我无法推辞绅士的杨的告别礼。

他牵着我的手帮我跃下飞行器,我们互相行了碰臂礼,就在我准备结束这无趣的礼节时,他突然对我说:“我一直以为野生生物都是仇视人类的,落孢林里堆起了层层无名尸体,但我们今日唐突造访,却没有一只生物袭击我们,甚至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愠怒或不满。你带我们度过了一次奇妙的虫林探险,乔女士”

我凝在了原地。

无数种声音从我的脑海中闪过,但我只发出了其中的一种。

“我提供给情报部门的信息算真实有效吗?”我问。

我的骨骼很僵硬,但好在没有颤抖。我没有回应他的疑问,因为我不是个合格的骗子,根本圆不回自己的谎言,哪怕是最简单的。而他是个靠察言观色安身立命的调查员,我的小动作定然逃不出他的眼睛,谎言只会加剧他的怀疑。所以我干脆对他的怀疑不予理睬,问起了我最关心的报酬。

“算”他说。他表现出无意为难我的模样,但那宽和也依旧令我害怕。“情报部门会对此非常满意的,您的酬劳最晚周六到达您的账户”

“非常感谢”我感觉我的衣衫上浸满了汗水。

杨笑笑,登上了飞行器。

“那么,晚安,女士,替我向雷神问好”

我点头应允。待他的飞行器终于消失在视野中,我才脱力般转身敲了敲门。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回应。门内只有猫儿们饥饿的叫声,我摸了摸先前放置钥匙的地方,发现它纹丝没动,像把刀一样杵在那,直指着我的眉心。

他没回来。

4

“这不可能”波琳?斯特林回绝了我。她用丑陋的肉鼻子和下垂的眼皮面对我,傲慢得让人难以忍受。

遗憾的是,我还得对这副面孔苦苦哀求。波琳?斯特林的展厅已是我能找到的最好、最宽容的。“四年前你承接过一场海洋生物展会,只索要了五万贝林币”我说。

“没错,但你也说了,那是四年前的事了”波琳一如既往地摒弃礼貌,交谈时就像个声带开裂的母狮。事实上她的形象也非常符合别人对她的调侃。波琳?斯特林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肥婆,生着一副狡猾的媒婆的长相和一头与年龄不太相称的金色长发。她是个阴晴不定的女人,几乎你每次见到她都有所区别,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叫她‘奇异波琳’或是‘母狮波琳’,但在我这,她只是个奸商波琳。“战争一直在抬高物价和地皮,何况海洋生物展会全是些无毒无害的海葵、水母和深海观赏鱼,它们安安全全的被封闭在高压玻璃缸里,就像全息投影画一样无法对游客的人身构成任何威胁,而你那些可怕的猫…噢,你会找密封的玻璃缸把它们关在里面吗?”

“它们不会伤人!”我强调着。我讨厌她用‘可怕’来形容我和罗杰的小精灵们。“何况我会准备笼子”

“笼子?到处都透着可怕缝隙的笼子?”波琳发出一声冷笑。她的嘴唇厚得让人想吐。“你的小野兽们会把尖利的爪子伸出来抓瞎游客的眼!”

“它们不是野兽!”

“没错,是你的小宠物,所以我猜你一定不准备把这些小东西从头关到尾。你会向人们解释它们的柔软无害,并诱导人们去抚摸它们,一次五贝林币,此番过后,你将大获成功,你的咖啡馆会排起长长的队伍,而我的展厅则会因为猫骚和猫毛而遭到冷落和歧视”

狡猾的波琳最善于夸大其词。根本没人会因一场猫展而唾弃它的场地和承接方,他们只会唾弃我,逆风而行的我。但我无法再反驳波琳,众多展厅中,只有波琳有可能承接这个项目。她是个贪心的母狮,但也是个乖张的逆反者。她愿做一切标新立异的事,只要不耽误她赚钱。

“我会负责善后的”我疲惫地说。“你开个价吧”

我预计她会要出十万块天价,所以已经在脑中考虑我租赁出去的那所女生单身公寓的归宿了,但波琳总是比之前更贪婪。

“二十万”她说。“你只负责把你的猫运送过来,其它事宜全由我一手操办。只要你保证不在我的地盘惹出乱子,你想做什么都行”

“二十万?”我的手脚冰冷。工作的积蓄和从杨那儿得到的报酬加起来不过七万贝林币,而我那栋可怜的女生公寓至多只能卖出五万块。剩余的八万该怎么办?

波琳佯装没看到我的窘态,继续延展着她的善心。“如果你能在冬临日之前付完全款,我会把年度最辣冬展的名号压在你这,也许我还能为你带来更多收益。我认识一个偏锋记者叫萧融,也许他会让你上报”

“你…让我考虑考虑”逼近悬崖的窒息感要淹没我了。但我无法回绝波琳的勒索。我需要她的展厅,我渴望着那场猫展。

波琳看似慷慨地笑了。她甚至还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任谁都要好好考虑逆流而上的事,好姑娘,我期待你的再次来访”

我浑浑噩噩地往回走,猫展几乎破裂的希望令我掉下眼泪。

那是我和罗杰一直为之努力的目标,但穷困几乎要毁了所有付出。

我回到了咖啡屋。

只有黏人的大公猫雷神出来迎接我。

我抱了抱它,便走进了起居室。

猫亦不愿同压抑的人交涉,它们知道我回来,却都远远地躲着我。就连它们也开始对我失望了。

我拌好牛肉和紫薯,开始清洗它们的猫碗。狐狸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无力地对它笑笑,说:“可能不如他做得好,但你也习惯我做这个了,是吧?”

狐狸盯着我,一言不发。

第四周了,罗杰依然没有回来。

那次过后,我又给他发了三封邮件,一次比一次恳切,但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绝望的我曾驾驶飞行器到他的几处立命之所偷偷找他,但最后都失望而归。

但我知道他没有离开小小的贝林星,他爱这,他说过的。他只是不愿见我。

罗杰和我不一样,他是个擅长原谅的人,而我的宽容只是因为我惯于容忍。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透,为何关乎一棵猫树的争吵会让我们变成这样。

我难过地回想起我们最初相识的那段日子。那时的罗杰不似现在这般理智,还是个斗志昂扬的阳光男孩。我们在落孢林碰面,零零散散的聊了一路,夜幕降临时他慷慨地邀请我同他共进晚餐。我们在落孢林之外的戈壁席地而坐品尝他亲手烹饪的佳肴——烧翅根、芝麻煎豆腐、菠萝肉和甜美的脱脂牛奶。我们谈猫,谈植物,谈生态,谈贝林社会,谈理想,我从未见过他这样有趣的人,特别是对我这种相貌平平、不善言辞的女人还愿意继续保持有趣的。毫无疑问,他改变了我。那个空落的牛奶瓶被我偷偷珍藏了起来,至今还保存在我的床头柜里。

我们第一次约会在疯狂游乐园。十岁之前,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的我是这种地方的常客,十岁之后,爸妈矛盾加剧,但都坚定不移地认为我已长大,不再需要幼儿的关怀和呵护,我也就再没来过。

罗杰带着我疯玩了一天。他是科技世界里的小天才,也是游戏世界里的小霸主。而早已对这种环境陌生的我就逊色得多了。初入社会的那几年,两手空空的我在微薄的薪水中艰难度日,但我不愿沦为每天为生计操劳的妇人,我还年轻,还有无限种可能,不会永远都蜷缩在小小的铺面里堕于平庸。所以我把积蓄大都倾泻在了购买书籍上,每天如吃书一般苦读,妄图以此提升自己、弥补同朱莉(当时已有分裂的势头)的差距。

或许是因为实践这个念头占据了我太多的时间吧,我没有在大家乐于聚会玩闹的年纪加入他们,欠缺了应有的社交活动之后,我变成了一个沉迷于书本的冒险和哲理却对真实的生活一窍不通的无趣的女人。

规律且有目的性的生活会让人难以忍受时间被白白浪费的痛苦,让人活成教条,而不是女人。我喜欢摄取不同人生的百变故事,并一度乐忠于自己创作,在廉价的出租屋里,在简陋的电子设备上。只有在孤身一人时,书籍中的人物才会活灵活现地浮现在我眼前,作者与读者的精神才会在宁静中蒂成联结。

那段时间,虽从未踏出那座小城,但我已同许多作者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了。我了解他们的生平、风格甚至可以揣测出他们下一个人物的走向。迷人的柴布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她热衷裙摆、烹饪和塑身,同时又兼具柔情与智慧。她笔下多是些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贪婪、迂腐、聒噪、乏味,就像我们身处的真实世界,但总有一些人能在平庸中活得耀眼。我认为,她笔下每一个飘逸聪慧的仙子女人都是在影射她自己。奥德利?塞斯是个桀骜不驯的论政作家,他的作品架空在很久之前的过去或是还未到来的将来,但总能引起读者对当今现实的抨击和共鸣。贝林政府向来不推崇这个,所以,拥有‘灵魂共享者’的奥德利也只能成为小众作家中的明星,也许他并不是非常在乎这个,但我想他多少还是会感到遗憾的——他一个奖项都没拿过。

除了我最喜欢的两位之外,诙谐的奇幻大师科吉尔、寡言却爆发有力的外星天才耶德拉罗、浪漫与现实主义的交叉者格鲁特、朴实板正的历史狂人阿蔓丝也都是我的良师益友。

我一度确信自己亦能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所以没有因贫瘠而堕入平庸。

这些从未见过面的朋友令我在穷困的出租屋中活成了一个不甘堕落的充实者,但真实的罗杰给予我的更多。他让我愿意面对现实的生活,并爱上了它——虽然,在罗杰崇尚的现实生活中,我经常会怀念当年与老友交涉的美妙时光,但我总能让自己相信他这个人本身就能弥补一切。

那天,我们玩得很开心。虽然在全息战争游戏中,我的手腕被仿真枪支的后坐力震得生疼,但坐在他车上驶向归途时,马路旁晕开柔光的排排路灯依旧让我感觉,这大概是我活得最开心的一天了。

一想到他要离我而去,我几乎悲伤到无法忍受。

我再不可能回到从前孤身一人却无比满足地在出租屋里与我的灵魂益友们联结交涉的日子了。我依然爱他们,也许他们也会在某个时间段爱上我,但他们不只爱我,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爱情、事业和憧憬,而我却不再只有他们了。

猫儿们的咀嚼声昭示着我这些年得到和失去的所有。

我伤心极了。

那些不可一世的伟人们,他们是怎样均衡爱情、事业和憧憬的呢?他们是在成为伟人之后才有力规整好自己的生活,还是因规整生活的能力而变成伟人的呢?

我无从知晓。

但我不愿再等下去了。

我忍受不了失去他的日子。我强忍着眼泪走到狐狸身边,蹲下身来央求它。

“求你了,帮帮我”我说。“求你了,最后一次,我不能失去他,你知道的,我有多爱他…”

狐狸静静地看着我,琥珀色的杏仁眼反射着银色的光芒,连胡须都没有动一下。

我含着泪抱住了它。

为报答它的慷慨。

5.

我穿上了压缩型防虫服,将腕环扣在防护手套外面。

腕环款式很老了,许多新功能无法加载使用,而且拍照像素不太高,但我依旧最中意它,总是将它带在身边。这是罗杰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那时我们还没有共同抚育猫儿,他说用这个观察植物也许会方便一些。可事实上,在我从事新生植物栽培的时间段内,我根本就没舍得把它拿出来。直到罗杰留给我足够多的爱情回忆品之后,我才开始使用它。

我的小飞行器比我更熟悉前往落孢林的道路,之前是罗杰一直在使用它。

清晨的落孢林总是泛着一股清新的菜畦味。锯齿草和皮鞭草那些紫色、粉红色和浅绿色的孢子们成群结队的,如由空落的虫卵组成的葡萄串在巨大的伞菇下荡漾着,时不时落下一颗,像片雪花,轻飘飘的。松果猫们大都不愿太早起床,它们的洞穴多是挖地鼠的旧居,这群聪明的强盗不仅强占了它们的窝,还把原住民的皮剥下来当软垫,用以取暖和保护小猫。罗杰掏狐狸的老窝时,就掏出了十二张鼠皮,实在令人瞠目。

猫儿们小憩的时刻,是虫豸的天堂。

肥硕的巨蜂们在蜘蛛溪周围的花丛里贪婪地吸食着花蜜,肚子鼓得就像玻璃球。龟壳甲们像一块块会移动的石头在我的脚边快速爬行着,顺着腐肉的气味赶去绞杀食腐蚂蚁。蒲扇大小的林蝶像女王一样在菇林中肆意起舞,我用带着手套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它们扁扁的肚子,它们便亲昵地站在我的肩膀上,羞涩又友好的张合着翅膀。

我也不去轰赶它们,索性载着它们行走。

待我走到花生谷时,身上的林蝶已飞得一只不剩了。

蓝色条状斑纹的火鸟兽正半蹲在水潭里,用它那唯一的眼默默地看着我。

“谢谢你,斑比”我用手抚摸着它葱管似的脖颈,它享受般抻直了脖子,并用长长的喙蹭了蹭我的包裹着防虫服的胳膊。

斑比今年三岁,是落孢林中唯一将要步入成年的火鸟兽,壮硕得像只豪猪。但在贝林,几乎没人认得它们,就连火鸟兽这个称谓也是我和罗杰共同构想出来的。因为它拥有鸟类的脖颈和头颅,下身却连接着兽类的四肢构造。它的掌印别具特色,三趾,像个小火炬。

我用腕环拍下了它的掌印,然后送予它一大包葡萄干作为酬劳,那孩子便兴致冲冲地走了。它爱葡萄干爱到癫狂,但它永远都不会再到花生谷来了。

我踏着花生谷的淤泥往回走,思量着如何才能把这张照片卖出高价。调查员杨是个阔绰的中间人,但他敏锐得让我害怕。狐狸认为他不会干预我想做的,但从他对待尤里?威廉姆斯的态度上看,他也无法再出高价收纳我的新照。贝林政府不在乎多拨些钱款给为战争做出贡献的人,但他们也同样不在意事情的真相,更不愿反复描摹,只要事情按照他们的意愿行进着,真实全然可以弃之不顾。

那么我最大买家的候选人就只有一个了。

我很庆幸,朱莉坚持要我将尤里?威廉姆斯的电子码收藏起来,而我自己也没把它丢太远。

可就在我预备踏出花生谷的泥潭时,一个身影突然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吓了一跳。

那人竟然是罗杰。

“这么多天你去哪儿了!”这几乎是我下意识的呼喊,还带着一丝恼人的哭腔。我扑进了他的怀里,像走失许久的流浪狗终于寻到了归宿。

我感到罗杰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半晌也没见他伸出温暖的手来安慰我。察觉到自己过于失态后,我从单方面的拥抱中退了出来,红肿着眼睛望着他。罗杰看起来同他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他的头发依旧被发蜡细心地桎梏着,隔着防虫服我都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男士香水味——好似离开我对于他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这令我感到绞痛。

“我听说你在为政府做事?”他问。

我没想到时隔多日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我一下子从重逢的喜悦中脱身而出了,并接触到了他那陌生到冰凉的眼神。

“你说什么?”

“别装傻了!”他突然呵斥我,并一把攥住我手上的腕环。“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你的个人电子码里留的是我的邮箱账户!情报局的家伙给我发送了感谢函,他妈的乔鹿,你居然用我的落孢林换了钱!”

我吓坏了。“不!我没有!我只是为他们提供了几张照片。。。”

“几张照片?没错,那些珍惜的火鸟兽的脚印,酷似咯吱兽的脚印!你把我珍藏多年的火鸟兽推向了政府,还把他们带进了落孢林,用你的小能力让那些自以为是的蠢货体验了一把毒虫为之绕道的奇妙旅途!你用我的梦想发了财!”

“不!不是的!”我哭了出来。“他们不会找到它的,它从不会让不喜欢的人找到,我和狐狸都告诫过它们了,它们是安全的!照片的事我会对你作出解释的,但你要相信我,我没有恶意,我和你守护了这三年,我和你一样爱它”

“但贝林人恨它!尤其是迂腐的政府!他们除了绞杀和战争之外什么都不懂,而你竟把他们引进了森林!”

“正因如此,我才要把他们引进森林!”我争辩着。“贝林政府一直向民众散播生物威胁论,但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也是听着这种舆论长大的。他们厌恶生物,是因为他们害怕。现在,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客服恐惧亲近这片森林,我为什么要拒绝?我得让他们知道,这并不可怕,生态链条是世上最美的景致,这才是实现你梦想的贝林生物化大计的良策!”

“别傻了,小乔。孢子、毒虫和猫向他们展示温和也仅仅是因为你的小能力,你以为这能改变什么?这只会带来贪婪和自傲!那些蠢货会认为自己亦身披光环,他们会独自进军这里,然后被毒虫攻击、被孢子附身,也许还会被猫咬下一条手臂。他们会因突兀的背叛而更加痛恨这里,他们会毁了它!毁了我的心血和期冀!”

“他们早就想毁了它了!他们想毁了贝林星的一切,除了那些可笑的科技和他们自己!只有几个人愿意摒弃毁灭的念头过来探访而你竟为此斥责我?罗杰,我不明白,你爱的究竟是它本身,还是它的珍稀品种能让你的梦想成真,为你缔造历史”

罗杰愣住了。桎梏着我腕环的手骤然攥紧,透过厚厚的防虫服,钳得我生疼。

他的表情狰狞得可怕,好像要一口吞了我——他从未这样对待过我,从来没有。

“你竟然会说出这种话,小乔,别忘了,是我把你带到这儿来的!”他的眼底泛起红雾,我感觉自己在他手里像只小鸡崽一样瑟瑟发抖。“我对你一切的付出,换来的却是你拿我做这一切的初衷来质疑我?”他的面目更加狰狞了。“把它给我,我们还有的说”

“不!”我颤抖着。泪水漫过我的鼻梁流进嘴里。我想我一定更难看了——在他的眼里。

红雾占据了他的眼,他开始疯狂地撕扯那条腕环,任我挣扎哭喊也无动于衷。他拽断了它,但没能拿走它。一只巨大的纯黑松果猫扑了过来,他被迫松了手。

它叫奥丁,是只颇具种群地位的成年公猫,壮硕得像只小牛。它就是尤里等人涉足落孢林寻找足迹时那只狩猎巨蜂的黑猫。它是我的朋友,准确地说,每只猫都是。

奥丁像只凶猛的狮子一样挡在我面前,对罗杰露出了可怖的尖牙。

棉柔的橘猫凯特也跃到了我的面前,还有骄傲小子卢比、鸳鸯眼布雷、三趾雷蒙。它们像闻讯而来的秃鹫一样虎视眈眈地徘徊在罗杰周围,好似在看管一滩腐肉。

罗杰红着眼,看上去快被气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我会伤害你?”他的悲伤都快要溢出来了,令我感到眼窝一阵阵发酸。“叫它们退下,小乔,叫它们离开!我们该谈谈了!”

“不…”我心如刀绞。但猫儿们依旧警惕地巡视着,像女王的护卫一般。“相信我,罗杰,我也爱这儿,我不会害了它的…”

“我叫你住手!”

“嗷——”

奥丁示威般抓空了罗杰的防虫服一角,在地上留下一枚深深的抓印。危险的毒虫和孢子跳动在奥丁的利爪周围,令人脊背发凉。

罗杰愣住了。“你真的认为我会伤害你?”他的声音在颤抖。“你真的是我那个小乔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撕开了我的心。“你走吧”我哭着对他说。“我会去找你谈的,你走吧,快走吧…”

他悲伤又深切地凝视着我,好似被爱情和冲动撕裂的人只有他一个。但他终究还是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我跪倒在猫儿身后,哭得像个疯子。

我们从未如此对待过彼此。

罗杰是个好人,好得不可理喻。只有他从未苛责过我糟糕透顶的个性和跌入沟壑的情商,在我们还像朋友一般相处时,他善意地接纳了我的小小秘密,并将我从毫无希望的植物培育员培养成了养猫高手。后来,在他知道我爱他之后,他慷慨地把猫咖啡交给了我,令我从窄小的公寓搬出住上了气派的大房子,他甚至还愿意跟我结婚……

我们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猫儿只会把我俩越推越近,却从未想过当猫将我们分隔开来时,我们的该如何应对处理、我们关系和生活将发生怎样的改变——我无比恳切地希望那改变是好的,起码结局是。绝处逢生的爱情总比平原上的爱情更加坚不可摧。

我努力安慰着自己,走出落孢林后便给尤里发送了电子消息。他回复得非常快,看得出,生物专员的野心无法遏制,而我的报酬只会随着他贪念的累积飞速增长。这正是我想要的。

6.

我没想到来的人竟是朱莉?基尔。

我在即时电子讯息上同尤里?威廉姆斯约在西皮革岛的三角城烤鱼店见面。我没有给那位慷慨的调查员杨发送任何试探性的消息,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在我第二次去落孢林取照的隔天(也是携同尤里和杨探访落孢林过后的第十三天),贝林政府出面证实了关于炭斯利人在休战期间试图发动生物入侵计划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但具体情况需要进一步核实。贝林人因此掀起了一股热战狂潮,就连很多保守派商人都募捐出了不菲的备战资金——比起因战争损失的利益,炭斯利的生物更让贝林人害怕,无论他们拥有多么惊人的科技成就,无论他们拥有多少钱。

贝林政府对此感到十足的满意。连我这个无知的平民都知道,贝林议会的九位中有七个都是热战派,另外两个——星际反歧视教团的绿皮女苏川和贝林的最后一位爵位继承者奥利弗?索恩同我们最尊贵的梅兰莎女王一样,都只是贝林推崇的君民多党共治制度条幅上的漂亮装饰而已。就连之前游离在贝林大气层中的‘炭斯利生物袭击’的传言八成也是热战派宣扬出去的——他们妄图用阴谋冠以炭斯利阴谋罪,令星际核心联盟的天平倾向于贝林一方。

多可笑啊,明明是两个星球之间的战争,胜利的砝码和战争的评断却始终掌握在联盟手里。但星际核心联盟更愿意倾向于哪一方始终是个谜团。它推崇科技发展,但同样也与生物接触。

于我这个平民女子看来,它大概不会青睐聪明的贝林。如同我一样。贝林政府用我拍摄的照片填补了阴谋论的空缺,他们不再需要我了,走向始终都把控在他们手中,而我只是凑巧在其中的节点上赚了点钱。

我不是什么检举重要情报的英雄(从一开始我就猜到了),任何刊登了我照片的电子报纸都没有提到过我的名字。我同贝林政府并非合作,只是交易。但我并非是想把自己漆成绿色的反歧视倡导者,也不是激进的和平保守派,我的作为从来都无意背叛贝林政府,或是逆流而行,只是因为它给我的钱不够,只是这样。

除了贪婪的生物专员尤里?威廉姆斯外,我还给三个有可能成为我照片买主的人透漏了消息。一个是红人作家白莉,她是个颇具名气探究主义者,政治倾向摇摆不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很慷慨,也很诚信。一个是《星际时报》的小记者吉姆,他的东家对我手里的东西很感兴趣,在他们这,我的腕环提升的空间很大,但与之相对的,我本人将要面临的风险也很大。还有一个是詹姆少将,他的贴身护卫是我中学时期的同窗。詹姆很年轻,是个非常冲动的热战派,他有可能用我腕环中的东西为他的胸口增添勋章。

我会分别与他们会面,斟酌过后再决定究竟要把这枚腕环交给哪一方。

但我真的没想到,好大喜功的尤里?威廉姆斯会派朱莉过来与我协商他的野心事宜。除非…她当日给我的电子码本就是她自己的。

“嘿,乔露,好久不见”朱莉?基尔穿着宽腿裤和灯笼衬衣,打扮得像个以咖啡为生的白领。她毫无芥蒂地跟我打招呼,好似我们从未疏远,也从未亲近过。

“嘿,好久不见”我有些不自在。我本就不太会处理人际关系,尤其是在我的爱情处于濒危状态时,重见过去破裂的友情会让我感觉自己是个糟糕透顶的人。

“两份标准套餐,谢谢”朱莉将菜单原封不动地还给工作人员。像从前一样,她从不喜欢询问我的意见。“没想到会在那种场合见到你”

“我也是”我说。“我以为你已经生了孩子,不会再颠沛了”

朱莉冷笑一声。“孩子?我离婚了,三个月前。我不可能跟一个只会开家庭飞行器的庸夫过一辈子,你该知道的”

“噢…是的”我只得应和。朱莉?基尔从来都是个高傲的女人,即使她曾下嫁给一个庸人。

“有时我也会想起你,真希望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了解彼此,这样我们之间能节省很多口水”新鲜出炉的烤鱼冒着热气,润湿了她的脸。“为什么要给贝林政府提供情报?”朱莉直插主题。“我记得你不是热战派,何况你的同居人还是个战争漠视者,按理说,星际间发生的一切都不在你们关心的范围”

“我需要钱”我说。

朱莉一愣。“你说什么?”

“我需要钱”我重复了一遍。

朱莉笑了。“啊…有些出人意料,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对别人说你需要什么呢,总是一副什么苦都能忍过来的模样。看来你的同居人还不错,至少把你变得…像个活人了。不过你要钱做什么?”

“办一场猫展”我没有对朱莉说谎,因为她没有在尤里面前拆穿我的小秘密。她表现得像我的朋友,或者说,依旧是我的朋友。“贝林首度猫展,那是我们的梦想”

“你们的梦想?是他的梦想吧!你不是想成为柴布那样优秀的女作家么?”她的话说得我面红耳赤。人人都知道我是个生活在糟粕中的怪异女子,庸人的崇高理想只会为人耻笑。我习惯了被嘲讽,但那并不代表我能忍受得轻松些。“你为了他的梦想运作你的小能力去向政府讨钱,你知道假如事情败露后你会是什么结果吗?不止是死刑,亲爱的乔鹿,那是对待庸人和骗徒的刑法,而你,是个兽语者。贝林不存在兽语者,你可以行走于任何地方饱受尊崇,唯独不属于这儿。但贝林政府和研究院的家伙们会很乐意见到你的。他们能把一切都做成数据,并坚定地认为没有数据解释不了的现象。你会被当作实验品,可能被迫同冷血猿同床,也可能被强行繁育或是直接克隆,变成战争武器。他们会给你起了很有趣的名字,比如处女的刀鞘、星辰的薄膜之类,总之不会是乔鹿。最后,你会被贝林的人造火种烤成一块石头”

“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我笑笑。“也许你才是应该成为作家的那一个”

“我丝毫没心情跟你开玩笑。他知道你是兽语者吗?”

“知道”我说。

“是他要求你为他做这一切的?”

“不,他不知道,是我执意要做的”

朱莉有些激动。“你执意?你疯了?他为你做过什么,值得你用命去冒险?你又开始为了你那愚蠢的爱情奋不顾身了,就像克林特那次一样!每次碰到这种事你都会变成傻子!你只会把人烧死或者把人冰死!”

“别用那种好像很了解我的语气跟我说话!”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跟朱莉?基尔说话。从前我总是不忍反驳她,或是习惯了不反驳。但我不能永远在她的世界里当个愚昧无知的傻子,特别是当她把撕我旧伤这种事做得跟撕下一片树叶没什么两样时。“我们已经不了解彼此了,朱莉,我们都变了,所以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尊重,别总是轻率地对我的生活乱下评断”

“尊重?”她的表情像是要吃了我。但她还是镇定下来了。“好的,如你所愿。你想跟尤里?威廉姆斯交换什么?”

“新照片”我解下了腕环。“咯吱兽的最后足迹”

“最后?”朱莉挑了挑眉。“你确定这一组照片就能换来你想要的所有钱?”

“对”我回答她。但其实我对照片并没有抱绝对的希望。可我答应过狐狸了,这是最后一次了,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不能食言。猫不易原谅,也不易再相信,同我一样。

她看了一眼照片,沉默了一会,问:“你打算卖多少钱?”

“八万贝林币”

“八万?”她张大了嘴,惊讶到忘了嘲讽。“政府已经不会在脚印方面下任何功夫了,他们得到了想要的,而你居然认为你没来得及出手就已经冷却的剩货能卖出天价?”

“对”我说。“我说过了,这是最后一张,理应比第一张更值钱。此后,贝林星再不会出现咯吱兽的踪迹了”

“贝林,真的有咯吱兽吗?”朱莉突然问。

我笑笑。“无可奉告,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张”

朱莉讨厌被人蒙蔽。她叠起双腿,将冷却的烤鱼推到一旁。“我,或者说是尤里?威廉姆斯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这张照片的人吧?”

“当然不是,我会筛选买主,把它交给最合适的人”

“八万”

“什么?”

“八万,我们买了”朱莉?基尔说。

“你怎么知道尤里…”

“我当然知道”朱莉打断了我。“他会答应的,他是我男朋友。所以,不必再大费周章找别人了,如果这个价格能让你满意的话”

不等我作答,她便唤工作人员过来结清了账单。那副刻意无视的模样,就好像我是个垃圾。

“我觉得我还是了解你的” 分别前,她郑重的看了我一眼,说:“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乔鹿,你依旧是个随波逐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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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0. 波琳?斯特林是个诚信的奸商。 她把贝林首届猫展打造得像个童话当中的艺术展。猫儿们没被束缚在冰冷无趣的笼子里...
    一只妖果阅读 441评论 0 0
  • 叹世间 爱自古催人老 来不及 与你前世今朝 仰天歌欲断魂 揽你入怀中 我的命早已入你的生死簿 天之涯海之角铭心又刻...
    王幽舒阅读 1,877评论 6 7
  • 不怨天,不尤人,好好努力! 当年韩信能忍胯下之辱,现在生活中的区区小风小浪我肯定可以忍受! 等我实力壮大的那一天!
    我要勇敢面对每一天阅读 152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