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波琳?斯特林是个诚信的奸商。
她把贝林首届猫展打造得像个童话当中的艺术展。猫儿们没被束缚在冰冷无趣的笼子里,宽容的波琳允许我将她幼年时亲手种在展厅正中央的小香松当作天然猫爬架供小猫玩耍。以模特姿态现身的大猫们则呆在波琳亲自设计的小小王座上,王座是由薄荷木制作的,椅背尖尖的,顶着许多猫草球,造型与童话主题非常相配,舒适度也很合猫儿们的意。除了必要的猫索和猫玩具之外,波琳还提供了数量不菲的手工甜品,全是出自波琳的孪生妹妹赛琳娜之手,而整座城的人都晓得赛琳娜的手工甜品难求到什么地步。
“我喜欢做一些疯狂的事,但我所做的并不全都是因为疯狂”在我对波琳?斯特林的额外付出表达感谢时,她微笑着对我说:“你是个特别的姑娘,你做成了一件伟大的事。但仅此而已。你不属于这,异想天开的女孩”
我相信我做了一件伟大的事。开展那天,簇拥在门口排队买票的贝林人们宛如一只肥硕笨拙的蚕蛹,冬日的微凉也被这红火的人气熏得火热,预想中门可罗雀的境地被打得一塌糊涂,那位尤爱剑扫偏锋的记者萧融几乎要在采访与报道中耗尽了体内的水分。
不善言辞的我将直面大众的话筒递到了波琳手上,她比我更能应付外界的舆论,也更愿意发言,然后饱受赞誉,夺取功名。但后来我才知道,张扬的波琳在那天拒绝了功利的诱惑——她竟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爱护我。
在猫展最繁华的盛午,我悄然离开猫的视线,走到场外的樱桃树下嚼可可糖。客人们还在蚕蛹中艰难地蠕动着,有平凡和蔼的民众,有刻板严肃的富人,有年轻稚嫩的少年,也有垂垂老矣的老人。妈妈带着孩子,男人带着女人,兄弟带着朋友,他们像在参加一场别具乐趣的派对一样走进了贝林人本该最反感的展厅,然后沉溺其中,在猫舒服的咕噜出声时,开心得像个傻子。
我从未料到会有如此盛况。我以为我的展子会被人百般阻挠,每个贝林平民都会在经过此处时露出尖酸刻薄的微笑,还会向门口吐上一口口水。我以为我已经看透了贝林,可一个女人的目光还是过于浅显了。没有哪个平民能够真正了解社会。不然为什么那么多平日里崇尚贝林传统教条的家伙会带着他们的子嗣和亲眷来观赏我的猫呢?
杨的到来是意料之中的,但他的贸然打扰令我始料未及。
他穿着一身规矩到突兀的蓝色正装——连头上那顶礼帽的棱角都格外分明——踏着绅士的步伐来到樱桃树下的小角落,却用无赖的方式从我手中的糖罐里钓走了一颗树莓可可糖。
“下午好,女士”他微笑着向我施礼,那模样看上去仿佛从未给过我任何距离感。
“这话你应该在盗取糖果之前说”我语气不善地回应他的礼节。这个可怜男人,他总是那么不凑巧的出现在我的情绪波动期内,无辜的承受着我的无礼。但说实在的,我不想道歉,无论我的情绪平和与否。
“我以为这种方式能让你感到放松,和诙谐”他像个蠢货一样对我展露着微笑,察觉到我不打算回应他诡异的幽默后,他换回了调查员杨的语气。“恭喜你,开创了贝林第一场猫展,而且取得了成功。我看见那些蜜蜂一样的记者在争相报道这件事,我敢肯定,梅兰莎女王一定会在舆论沸腾时站在你这边,她有笛莱恩血统,虽然她从未涉足血统来源地,但那儿视猫为神”
我无力地笑了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怪怪的,调查员先生,就好像女王真的能代表贝林的心意和权威似的”
“你可真大胆”
“没错,不然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噢,好吧,执拗的勇女,但我不是过来跟你讨论女王与王冠的。我喜欢你的猫展,我想我已经跟你说过这个了,但亲自融入其中时又是另外一种感觉。这种体验很特别,我根本想不到贝林人会愿意跟生物试探接触。但我更想不到我竟然真的能买票参展”他夸张地耸了耸肩膀。“六十八贝林币,我就来到了这。我以为你会禁止我入内呢!”
“为了那六十八个贝林币,我也会接纳你的”
“别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女士,我是个调查员”
“没错,你是个调查员,也是个兽语者,你他妈怎么没被抓去做实验?”
“因为这个身份不符合贝林的科学,女士,贝林不承认兽语,也不承认人兽的沟通,这无理可循,除非你诞在兽穴里,而我显然不是”
“你说得对,所以你更适合调查员这个身份”淤积在我心头的乌黑色积液如章鱼墨水般默默辗过那位调查员的眉角——他真是个可怜男人。“所以你一早就知道照片是假的?”
“不,当然不,我可没功夫把时间都浪费在照片上,它的真伪与否是情报局该研究的事,我只是个走狗,而且懒于发声”
“但去落孢林实际考察那天,你已经知道了”我紧盯着他说。“狐狸怀疑过你,在那场过于顺利的勘测过后。它可以同动物沟通,但无法左右孢子。可那天却连一个毒孢子都没砸到我们身上。杨先生,是你给了我们一场意外而又安稳的体验,而不是我。你藏着比我更大的秘密”
“也许吧,但在我看来,那不应该叫做秘密,而是一种本能。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也注定会做出这种事”
“对此我毫不关心。你见过斑比了吗?那只脚上有三个脚趾的灰蓝色雄性火鸟兽?”
“火鸟兽?噢,我一般叫它们斑点蜥蜴,但我不认识你口中的斑比,也没见过它”杨说:“对照脚印来看,它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而我认识的那只蜥蜴已经是个糟老头了,而且它生活在麦穗岛上,而不是东皮革岛”
“但你知道它的存在,也知道我在撒谎”我从未像现在这般镇定。“可你没有拆穿我,为什么?”
“和你一样”杨说。“为了钱。我喜欢察言观色,也很满意我的工作,你的作为会在我的业绩上增添一块好感勋章还有不菲的奖金,何乐不为呢?就像你设想的那样,贝林政府希望借助炭斯利生物侵袭的名义赢得星际的支持,重新开战并占据有利位置,而聪明的你恰好在这时候提供了照片。这是个皆大欢喜的事,女士,我从不喜欢破坏美感”
“但你的美感还是被人破坏了。尤里?威廉姆斯是个异端”
“没错,他是个蠢货。他明知政府要的不是真相,也得到了与他付出根本不相符的荣誉和金钱,却还不罢休,非要把导火索的铜丝挖出来,这种人怎么可能活得长久呢?”
“所以你就杀了他”
“当然没有,我是调查员,不是杀手”
“但他死在了落孢林,尸体被抢回来时已被孢子和毒虫啃了半边”
“没错,看上去确实如此,可他不是死于虫害和孢菌,而是枪伤。他挨了三枪,全都打在了右胸口。尸检的推断结果是尤里?威廉姆斯是个右心人,这是他的秘密,比我们的逊色不了多少。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伤得了他。我听说你参加了尤里?威廉姆斯的葬礼,那你一定知道那位朱莉?基尔小姐把他的遗产全都吞入囊中了”
“对,我知道她接纳了尤里?威廉姆斯的一切,甚至包括他那敏感的女儿,只是因为她还爱他”
“抱歉,女士,你刚刚用的是接纳?恕我直言,这不太准确。朱莉?基尔吞并了威廉姆斯的遗产,继承了他的工作团队,然后推翻了他生前推崇的所有理论,自立一派,把尤里的一切都踩在了脚下。我无意去评断她的行为和你口中所谓的爱,但朱莉?基尔是个骄傲的人,但我想你也看得出尤里?威廉姆斯是如何对待她的,他从未尊重过她的骄傲。而她通过葬礼所获得的一切都值得她为此付出代价”
“朱莉?基尔是我的朋友”我确信自己的语气已冷到了极点。朱莉?基尔从来都是个骄傲的人,即使她曾下嫁给一个庸人。但我永远都不会因她的骄傲去质疑她,她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
“我无法容忍别人在我面前对她进行有意无意的指控,我会自己判断”
“当然,聪明的女士,我也无意与你争辩朱莉?基尔的人格和威廉姆斯的遗产,我是为你来的”他的眼睛熠熠生辉,像猫眼一样。
“为我?我自觉已经没有可供您榨取的价值了,除了我掌握在你手中的欺诈的罪证,但我想,你并不想把我送进监狱”
“当然,绅士应该送女士到任何地方,除了监狱。但聪明的女士总会让人多费头脑。你成了这个星球的小传奇了,女士,但我想这对你来说什么都意味不了。贝林的舆论和勋章于你而言无足轻重,因为你从来都不属于它。贝林没有兽语者,我们都不属于这。你就没想过要离开它吗?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找到属于你的地方去博得勋章?”
他的话是一根刺,但我不愿上钩。“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一样。我知道,调查员先生,你什么都知道,但总有不知道的,所以别轻易定义我的方向,你无权评判我的生活和我的人”
“我希望我在你心里并不是个唐突的傻瓜的形象,但我丝毫没有冒犯的意味,你所说的我心知肚明。没有人能设身处地地感受他人的生活和遭遇,别人所说的全都是耳廓外的清风,即便是朋友、家人又能了解你多少呢?当我第一次对我妈妈说我能感应到蝉在蜕壳,我妈妈第一反应是我疯了,她把我送进了医院,直到我受不了电击承认那只是幻觉,她才把康复的我领会了家。没人能从他人那儿寻求到真正的理解和宽慰,女士,因为只有你自己,才是你自己”
他剥开了盗取来的可可糖,动作像个顽劣的孩子,让人忍不住放松警惕。
“但我依旧觉得我们是亲近的,女士。告诉你个不可思议的事,在进到你的咖啡馆之前,我从未抚摸过猫。别骂我虚伪,这是真的。虽然我是兽语者,但…我们运作自身天赋的方法是两个极端。我的父母都是传统的贝林人,所以我和所有贝林人一样崇尚争强斗狠,我喜欢首领的角色,也经常同猛兽交战,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打败过一只甜甜圈豹,后来我杀了它,把它的肉烧成了肉干,把它的牙齿送给了我当时的爱情,瓜分了我的荣耀。我以为上帝赐予我通灵之力意就在此,直到遇到你,我才知道,每一种能力都不是单纯的为了杀戮存在。我尝过猫肉的滋味,但在遇见你之前,我从不知道猫还能如此柔软。我只知道它们的皮又滑又厚,很难用牙齿撕扯开,从没想过它们的皮囊竟是这样的敏感亲和。你永远都不知道在我第一次接触到雷神时心里有多激动,天啊,我从未尝试过这个,这太神奇了,但你却一直这样过活。你是个名副其实的伟人,乔鹿,请允许我这样叫你,你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知道你正经历着感情的波动,但我现在只想感谢那个男人放开了你”
“你这副自以为是的语气让我无比想揍歪你的鼻子,先生”
“也许吧,有不少淑女都想揍歪我的鼻子,你绝不会是最迫切的那个。但我没有在开玩笑,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你比谁都清楚,你跟贝林格格不入,兽语人不属于这儿”
“但也不属于彼此”
“没错,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一起上路,也不妨碍我们会比其他人更加亲密。我从没享受过团体的感觉,我相信你也没有,但我想,那感觉应该不错。我无意逼迫你,聪明的姑娘,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和其他异端者们的飞船——面条女神号停靠在热汤港湾,我们将于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前离开贝林,在那之前,我们随时欢迎你加入”
他微笑着,像变魔术一样从袖口中掏出了一罐可可糖,放在了我的糖罐上。
“还有,绅士从不盗取,我的女士”
11.
我是个情感笨拙的人,正在经历着接连的别离。
狐狸走时,带走了两只年少轻狂的幼猫和高贵的王妃,余下的猫自愿留在咖啡馆,罗杰将店铺默认留给了我,还有那套华丽的大房子,但我不会再接受他一丝一毫,特别是愧疚的馈赠。我早已编辑好了一封公式化的邮件,待我送走狐狸、打点好行囊便把罗杰妄图补偿给我的所有破铜烂铁重新丢还给他。
送猫儿们回落孢林时,我的飞行器挪得很慢。皮革海的海面上漂浮着上百种海藻,其中红茸海藻占了多一半,使海洋凝成了一幅粉红与青绿完美交织的油画。
幼猫们既惊喜又害怕地趴在飞行器边缘向外望着,小小的耳朵不禁向后仰去,好似怕被吸入到那张画中去。幼猫是一对亲生兄弟,是罗杰资历最老的伙伴海神的子嗣。海神的孩子们全都继承了一丛碧蓝的胸毛,两兄弟中白耳尖的是哥哥塞斯,蓝耳尖的是弟弟布鲁斯。兄弟俩只有七个月大,还对身边的一切充满好奇——除了我。它们从不与我沟通,即使这对人和猫来说都是件新奇事。王妃是一只四年龄的高贵母猫,拥有一身令人称奇的银色长毛,它曾是海神短暂的伴侣,后又投怀过猎手和魔龙,肥硕的雷神觊觎她的美色已久,但它却和瘦小年轻的诗人偷了情。我曾试着与它交涉,但它却以不愿与人类沟通而拒绝了我——它大概是松果猫中的保守派。
狐狸艳丽的红色毛发在玻璃窗上映出晚霞的色彩。
它不止是同我沟通最多的猫,还是我的家人和朋友。
我和罗杰曾带它四次重回落孢林,但最后的一次只剩我独自一人送它了。
“我真想永远跟你在一起”当落孢林漫天飞舞的孢子触手可及时,沉默一路的狐狸终于抑制不住它不断翻腾升温的情感。它拥抱了我,用人类的方式。“虽然我们是最亲近的,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乔鹿,永远都不会”
它明媚的眼眸中涌出清澈的泪水,我抬手为它拭去,却发现它也意欲如此。
“我也爱你,狐狸,你无法想象的爱”
“但我必须要走…”
“我知道”
“我已经开始怀念咖啡店的一切了,包括你那糟糕的烹制牛肉的手艺和芭蕾那个总在追求我的哺乳期儿子。我从未对那样的生活产生过任何疑虑或不满,我依恋它,我沉溺其中,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安全。但我必须要走了。我在幸福中太过一成不变了,乔鹿,你和罗杰总在保护我们,给予我们的爱也从未削减一丝一毫,但没有波澜的、形成习惯的爱意总会令我们感知得越来越少。我无法接受这个,你们依然爱我,但我却因为习惯而无法感知了,世上还有比这还可怕的事吗?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不能伤了你的心,只有当我离开家,我才能永远感受到你的爱,才能永远充满爱意地思念你,才会永远爱你。乔鹿,你要相信我,人和猫之间的隔阂并非能靠沟通和爱意解决,但有时候,人和猫也是一样的”
多日来被刻意压抑的情感翻上海面。我有些无措,甚至想要转身逃走。可我知道,我不能。它只恳求过我离开这一件事,甚至在离开的前一刻还在努力帮我,谁能拒绝这样一只猫呢?没有人比我更爱它了。
“罗杰是爱你的,你永远都无须去怀疑这个”它说。“但你对感情投入得太过细致入微,认真得让人感觉自己是个混蛋”
它用慈母般怜悯的目光注视着我和我那不受控制的眼泪,这一次,它没有安慰我。我将永远为此感激它。
“我认识陷入爱情的你比独立的你要久很多,久到我以为乔鹿本来就是那个不顾一切地为爱燃烧的女人,但我隐约记得,在我的年幼时期,有一个时间段的你是不太一样的。那时你还没搬来跟罗杰在一起,你还是个可怜的植物培育员。但那时我太年幼,许多事无法领会,也没能记忆下来。直到罗杰离你而去,我才重拾了多年前那个模糊的独立乔鹿的形象。说实话,那让我感到羞愧。因为独立的你跟我印象中那个惯于依赖和奉献的乔鹿根本就判若两人,没有了罗杰,你竟是那样睿智冷静的一个人。我无法想象,这时的你同那个总在为爱情患得患失、每夜找我哭诉的女孩竟是一个人。脱了爱情的躯壳,你是一个无比耀眼的独立个体。这让我羞愧至极,毕竟我一直深爱着你,可到最后却并不比其他人更了解你”
“我不知道”掺杂着眼泪的声音令我感到羞愧。但因为是狐狸,我不害怕这个。“也许我也并不比你更多的了解我自己,我是个蠢货”
“一个光彩夺目的蠢货”狐狸亲吻了我的嘴唇。“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爱你,乔鹿,我甚至想要感谢罗杰,让我在离去之前能认识真正的你。我深爱的女孩,你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只是,下次千万别再这样爱一个人了,就算爱了,也千万别再让他发觉了”
狐狸走了,带走了我三年的生活。
它像一团艳丽的晚霞一样扎进了孢子和毒虫里,勇敢地离开了它依赖的巢穴,而我还要回到那个冰冷的家中去打点我的行囊,为了能在没有那个男人的城市中活得温饱。
我将简易而稀少的衣服塞进我的行李箱,将那些美丽优雅的裙摆留给了房子的主人——我本想丢掉它们的,但又畏惧着我会从罗杰心中完全消失。就让那些鱼尾一样的裙摆溜进罗杰的心缝中留下乔鹿的印记吧!他曾那样的钟爱它们,但我希望他最好别把它们再传到房子的下一任女主人手上,它们充斥着我的气味。
除却衣服之外,我的随身物品只有我妈妈留给我的蓝宝石吊坠、一小包护肤品、一管浅色口红、一块过时的镂空女士手表和那个破旧的腕环。我整个人存在的痕迹轻轻松松的被封锁在小小的行李箱中,而在这些痕迹中,只有那些简约舒服的衣衫是真正属于我的,其它的都是别人的馈赠,如同我已度过的人生。
看着那与偌大的房屋相比毫不起眼的行李箱,我感到一股妄图用悲痛去宣泄的愤怒。
三年里,我所付出的青春和情感全系于此,当我踏出这幢房子的时候,我的气息和魂灵还会在屋顶盘旋摇曳,但当他回来,当他打开窗子,风会充当窃贼冲淡我三年里残留在这的一切痕迹,最后,除了曾经,我在这个地方、在他的心中将什么都不是。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有。那就是所有人都认为失去爱情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
同我一起长大的朱莉?基尔也好,一直深爱着我的狐狸也好,她们一致认为那个孤独在寒风中耸立的、无人理会的我才是真正的乔鹿、才是一个真正应该出现在这世界上的人,而沉溺在幸福中的我只是这世上成千上万的爱情附属品之一。
她们的评判也许比这场终究分散的爱情更让我难过。独立也好,坚强也罢,这些都不该成为任何人寻求幸福的阻碍,可却偏偏成了我的。这时我突然想起别离那天罗杰说过的话——你的朋友和亲人又能了解你多少呢?她们那些用眼神就能够获得关切和爱情的家伙,怎么可能知道无人拥抱的苦楚呢?
我不是一个纵欲行乐的女人,恰恰相反,我对情感方面非常警惕。我的敏感致使我在坠入情网之前思虑过多,但一旦决定接受对方,我所思虑过的所有都会变成我所爱的一部分。
我喜欢过的男人不多,爱过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克林特?巴林,一个是罗杰。
克林特?巴林是我十五岁的初恋。他是一个高瘦的黑皮男孩,是我中学时的同窗,也是朱莉?基尔的。对他萌发爱恋是在我步入中学的第二年,在一次停电事故中,他牵住了在黑暗中摸索台阶的我的手。从此,他的一切都被我看在心上。那时我还是个羞涩内向的小女孩——也许现在也是一样,但我确信我已有所改善——不敢倾诉心中的爱意,直到一年后,我意识到毕业即将把我们分开,便鼓起所有勇气顶着一张红彤彤的脸跟他告了白。
令人感动的是,他最终接受了。
克林特?巴林不会嘲笑我的家庭,因为他与我同病相怜,只是他的父亲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被猛兽叼走了一条腿。
“他是个英雄”克林特总是一脸骄傲的对我提起他残疾父亲,真挚得让我几乎落泪。
相似的经历令我们更快也更融洽的融入彼此,在他第一次小心翼翼地亲吻我的嘴唇时,我几乎已经打破了自己的隔阂愿意为他诞下一个孩子,可在那枚甜蜜亲吻过后的第五天的夜里,在我满怀爱意准备把自己奉献给他时,他却在打开我的双腿后落荒而逃。
这带给我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我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对待我,因为那个夜晚过后,我再也没见过克林特?巴林。
惨遭抛弃的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没有一种能够诠释他为何在即将得到我的一瞬间就不爱我了。最后我认定自己那里一定生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才吓跑了他,说服自己后,这种推断越来越可信,我疯狂地跑到医院要求医生为我做透彻的检查,并在那心善的老医生试图令我相信处女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沾染那种怪病时踹翻了她的桌子。最后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屈服了,我心满意足地躺进了检查床,幻想着病症痊愈后的爱情,被冰冷的医疗器械夺去了童贞。
后来,在我拿着健康证书艰难地忍受着丢失爱情的苦楚时,尚是我挚友的朱莉?基尔称我所经历的爱情和苦痛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沙尘,但这场沙尘却剥夺了我女孩的身份,而没有哪阵风和哪粒砂该对一个女孩做出这种事。朱莉对我的情感的评判和态度也是我们分裂的原因之一,但后来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这个。我不愿自揭伤口,而她,大概早就忘了。
罗杰是第一个拥有我的男人,也是唯一一个拥有我的男人,虽然他并不是我所拥有的第一份爱情,但他给予我的远远比我想象中爱情会带给女人的要多得多。
是罗杰打破了我苦行僧一般无趣的生活,将我这个自我封闭的女人带到了繁杂的人世。对于他给我的爱,狐狸向来不必为此担扰,因为我从未怀疑过他爱我,只是无法接受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爱我了。情商低如我也清楚的明白,感情中,只要有一方不愿再继续付出,这段感情便会迅速脱水枯萎,枯萎之后留给昔日恋人的也只有回忆罢了。
我很珍视关乎感情的回忆,但令我伤心的是,我珍视的友谊伙伴们却认为这是我不可被忽略的缺陷之一。
她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罗杰给予我的温暖和关爱有多么令人难忘,也永远都无法想象爱情在情感贫瘠者心中占有怎样的地位。我的姐妹和我的亲人都以局外人的角度爱着那个形影单只的我,却从未想过,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天生就应该孤独下去。
我将拖把浸到水中。
我很难过,胜过孤苦一人的凄凉。人人都认为遗忘是一种美德,只有我固守着曾经令人心动落泪的感情饱受指责。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像她们一样,把自己的祈愿强加在别人身上。
我不会忘了罗杰,也不会忘记为他倾注所有举办猫展的自己,甚至还有那个为了初恋而被医疗器械夺去童贞的傻姑娘,但如果他们渴望遗忘,那就忘了吧。
我会拖净每一寸地板,擦拭所有的窗台和置物架,将自己的气息和痕迹从他的生活中抹去,然后我会提着我的小行李箱飞到另一个城市或是另一座岛屿开始新的生活,如果他们偶尔怀念,可以隔着海洋眺望我的屋顶,但我不会再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越海而来了,永远都不会了,即使我们会在同一个时间点无比热切的思念着彼此。
清扫房屋的第二天,我决心前往鱿鱼岛生活。那儿距离我和罗杰的城市有两片海洋的距离,但在贝林北半球的任何城市都能望见鱿鱼岛的胡须灯塔。我中学时期的同窗在鱿鱼岛创建了一个小规模的动漫公司,她希望我过去担任配音演员。
我为能如此迅速的获得新生而兴奋不已。我加快了擦除痕迹的脚步,并固执地将清扫藏有我们爱情回忆的木橱留到了最后。
我闭着眼都晓得里面有什么——他送给我的第一束花(被我风干后保存了起来)、他为我做的第一顿饭的照片、我们第一次去游乐园买回来的钥匙扣和毛绒玩偶、他送给我的贪吃熊生日礼物还有许多他下意识买回来送给我的关乎爱情的小玩意儿——那都是我亲手放置进去的。粗心大意的罗杰从不会像我一样在爱情的阶梯上留取每一步的纪念,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能如此潇洒的放掉一切转身离去吧!
我苦涩地打开了橱柜,想为我昔日的爱情擦拭尘土和蛛网,却被翻滚而出的亮晶晶的可可糖惊得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我从未在不喜甜食的他的房子里储备任何糖果,而随糖果翻腾而下的字条上的笔迹向我诠释了这个私自藏匿糖果的埋宝人就是房屋主人自己。
字条上的字一如他的个性般鲜明:我的小乔,谢谢你陪我吃了三年豆腐,以后换我陪你吃糖吧!署名是猫的恋人。
我望着一地的糖,心酸涩得几乎能挤出汁液来。
肥硕的雷神悄然闯进了糖果堆。它像往常一样用菱形的眼睛审视般注视着我,却摒弃了一贯慵懒的个性,对我开口讲话了。
“这是他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六个月前就预备好了”
我悲伤得无法言说。
我还能怎样呢?
我深切的感受到了我同罗杰之间的沟壑。
我们心中都洋溢着爱,但他是个行事有条不紊、善于制定计划的男人,而我是个表面理智却随心绪荡漾不安的女人。那场猫展也曾是我为他预备已久的生日惊喜,但为了挽救我们破碎的感情,我提前九个月将邀请函递送到了他的手里,可却从未想过那根本无济于事。而罗杰比我睿智得多,可在爱情的关系中又比我蠢笨不少。我的惊喜出现得太早了,而他的又藏匿得太深,以至两个本该令人感动落泪的瞬间也同我们融化的爱情一起丧失掉了。
我又买来了一只行李箱,用以承装他送给我的糖果,也是最后的礼物。
我不再恨他了,但也不会迈进鱿鱼岛的新生去做与他相隔两片海洋的配音演员了。
我意识到我根本无法在拥有他的星球上生活,我根本无法忍受那种隔海相望的思念的情感,一切自律和坚强都是我假想出来并强加在自己个性上的脆弱铠甲而已。
我还爱他,非常爱,同时我也意识到我必须要离开他了。
只有离他而去,我才能印证他对我所言是否属实,才能知晓他选择离去时是如何爱着我。
唯一令人心碎的是,无论过去、现在、将来我们是如何的深爱着彼此,都不会再有为对方藏匿爱情惊喜的机会了。
12.
我无比庆幸,冬雪之前还能穿着那件被青睐过的浅灰色裙摆行走在贝林星于我而言已为数不多的土地上。
一切都是旧日的模样,只是我失去了与裙摆同样惹人青睐的长发,但那不足以令我感到失落,因为我收获了满满一行李箱的糖果,和一只愿意与我相伴的肥硕的雷神。
停靠着面条女王号飞船的热汤港湾上,那位可怜的先生像绅士一样对我脱帽行礼,但却在掠到我身边雷神的身影时撕毁了生疏的礼仪面具,露出了亲切的微笑。
“聪明的女士,我能摸摸你的猫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