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的大多数人,究其一生的大部分时间而言,行动的剧本在很久以前已被写就,剧中的形象需要的是认同而非创作。”
在西敏斯这本后现代民族志中(甚至都不能称它为一本民族志),全篇高屋建瓴式的带有政治经济学的宏伟气魄的缝隙里,我仿佛从这句话里看见了他偶然的出脱和映射个体命运的柔软悲悯。
像每一个诠释近代史的唯物史观作者一样,他把个体的选择与偏好看成是规模更为庞大的意义之网力量下的塑形,在现代,这样的力量,是资本,是权力。从16世纪被转运的非洲奴隶用鞭笞下的血汗逐渐浇灌出加勒比海沿岸的糖之岛,到19世纪英国工人们已离不开在轰鸣的机器工作间隙和不断被压缩的个人时间里饮用一杯一杯大量加糖的茶,蔗糖这样的食物,连同着它一起的饮食模式,实际上是近代工业和资本主义发展轨迹所带来的必然产物,或者,炮灰。
为何说是炮灰,因为这样的结果,有“糖瘾”的人民只是在“日不落帝国”引领着世界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转型时期,不断获取更多甜头的利益集团们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历史阴谋。而正像换到今天的工业时代和后工业时代,美国人(大多数的现代国家)正稳步提升的腰围和体重。
这又回到了开头,西敏斯对微观个体和表征背后种种力量的残酷拆解,正如他自己所说,“要做的任何解释,都只能求助于历史”。
我相信,如果作者描述的不是糖,而是其他的作物,香料,烟草,咖啡,甚至可口可乐,再冠以全篇宗旨,我依旧买账。尽管用人类学家的话说是“作为演变着的交错意义本体缩影着一种社会向另一种社会转型”,在糖的用途解释上用“顺延”和“广延”构建了意义坐标系。在这一重意义上,他做到了消解“一边是未被污染的原住民,另一边是高唱圣歌的童子军”的伪装,以《糖与权力》而言,回归了蔗糖本身的现实印记及其背后的来龙去脉。我同样觉得,作者20世纪70年代开始着笔的关于“糖与权力”的故事和主角,在近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仍然继续演变着。
其实,西敏斯在书中有很妙语(没错,在商务印书局的翻译们,感不感动?),比如,“一些穷人久已习惯或别无选择不得不吃的食物在富人那里大受赞美”(一句话让红糖和海盐瑟瑟发抖);再比如,他说当今的人类饮食模式具有着“去社会性”,用语言学原理表述就是“语法框架的减少和词汇的扩充”(粗暴的理解就是现在的人 想吃就吃,吃得又多)。
那天我看见一个豆友发的评论:“根本不会做菜的美国人来批评加了糖也不会做菜的英国人说他们没有用糖自由”。
笑过之后觉得也很有意思,这样的民族志不同以往——让我们看见他者,如同一面镜子,不仅描摹自身,也从自子审视的目光中映射自身。
如同西敏斯当年站在波多黎各的角卡村,“整个视野所见的部分除了马路,村庄和荒地作为天地之间的些许干扰,都是一望无际的甘蔗,它们延伸到路边,甚至长到门阶上。” 在他看工人们劳作的程序和岛屿的历史的目光里,我也从那目光中看见认识他者,环境和自身的种种境界。